超3亿国人睡不好觉！睡眠医学专家团队解析破局路径

睡眠障碍，正在悄悄偷走越来越多中国人的「人生」。随着睡眠障碍发病率持续攀升，这个全球性公共卫生问题不仅困扰着国人的生活，也和很多躯体与心理疾病相关。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发作性睡病等各类睡眠障碍，不仅降低生活质量，更是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乃至抑郁焦虑的重要诱因。根据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2025年中国睡眠健康调查报告》显示，我国18岁及以上人群睡眠困扰率为48.5%，超3亿人存在睡眠障碍，其中约1.5亿人需积极干预，并且睡眠障碍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

面对这一严峻形势，国家层面开始强力推动。国家卫生健康委确定2025—2027年为「儿科和精神卫生服务年」，将通过三年行动补齐儿科和精神卫生服务短板。2025年2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局和国家疾控局联合发布《关于实施2025年卫生健康系统为民服务实事项目的通知》，要求2025年每个地市至少有一家医院提供睡眠门诊服务。更早之前，《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ICD-11)》已将睡眠觉醒障碍单独成章，前一章是精神疾病，后一章是神经系统疾病；2019年，中国医师协会《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专科目录》将睡眠医学纳入专培学科；2023年，国家卫健委能力建设和继续教育中心启动睡眠技师专项能力培训项目；2024年，睡眠医学首次被国家列为内科学（二级学科）下的独立三级学科，这标志着睡眠医学作为独立学科的正式认可。

「政策东风已至，百姓需求迫切，我们医疗体系必须回应这一历史性呼唤。」四川省人民医院四川省精神医学中心副主任兼睡眠中心主任李静感慨道。而这呼应的第一步，往往始于一家医院、一个科室、一群人的率先探索。

从由零起步在基层医院建立睡眠心身中心，到率领团队建设国家级睡眠技师专项能力培训中心基地、区域内睡眠医学疑难重症中心、四川省睡眠医学质控中心，李静亲历并推动了睡眠医学从「小而精」的亚专业探索，到「大而全」的独立学科建设的完整历程。

破土而出

「小而精」的亚专业生根记

李静的睡眠医学之路，始于一次专业的「跨界」与「回归」。

时间回溯到2013年，精神卫生专业出身的李静，时任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精神科医师，从事内科学、医学心理学临床、教学及科研工作多年，尤其擅长抑郁症、神经症(如强迫症、焦虑症等)、精神分裂症的心理治疗工作。她敏锐地察觉到临床上一个普遍而棘手的问题：大量精神心理疾病患者伴有严重睡眠障碍，而常规精神科治疗对其睡眠问题的改善有限；同时，许多以失眠为主诉的患者，又常常共病焦虑、抑郁情绪。

「睡眠与精神心理，就像一对孪生兄弟，难分难解。」她决定在精神科框架下，开辟一个专注于睡眠障碍的亚专业。最初，这只是一个不足十张床位的睡眠病房单元。但就从这里起步，李静和团队开始系统性地实践睡眠障碍的规范化诊疗。他们引入了多导睡眠监测（PSG）等客观评估手段，不再仅仅依赖患者的主观描述；他们尝试将心理治疗，特别是认知行为治疗（CBT-I）系统性地应用于失眠患者；他们开始关注睡眠呼吸暂停、周期性肢体运动等此前精神科较少涉及的疾病。

「那时我们做的，就是‘小而精’。」李静解释，「‘小’，是指我们依托于精神科母体，服务对象最初主要是共病精神心理问题的睡眠障碍患者；‘精’，是指我们集中火力，将精神科背景下睡眠障碍的诊疗流程做深、做透、做出特色。」

在李静看来，睡眠医学学科建设的首要问题，是「做平台科室还是独立学科」。平台科室的核心是做检查，比如为呼吸科、耳鼻喉科患者做多导睡眠呼吸监测(PSG)，出报告后患者回归原科室；而独立学科则需覆盖「诊断—治疗—随访」全流程。李静并不否定平台科室的价值，她强调只要能够促进睡眠医学学科建设和发展，这两个方向都是可以的—— 对于人才匮乏的基层医院，先做平台科室积累技术（如培养睡眠技师），再逐步向独立学科过渡，「关键是不原地踏步，要朝着‘能诊疗、能解决问题’的方向走」。

正是这段「小而精」的积累，为李静赢得了更广阔的舞台。当重庆市大足区人民医院筹备创「三甲」，急需补充精神科力量，他们找到了李静。双方一拍即合，决定不走寻常路，直接建设一个「睡眠心身医学中心」。

「我还记得院长最初的雄心，想把位于城区中心地段的老院区给我们。」李静回忆道。然而，现实给了他们一个幽默的提醒：第一位前来就诊的患者，因为老院区的环境问题打了退堂鼓。这个插曲让院领导果断决策，将睡眠中心安置在新院区一个环境优美的四合院建筑内。

「没想到，这个‘被迫’的调整，反而成了优势。」李静说。静谧的四合院，本身就有助于患者放松。中心很快从试运行的10张床位，扩展到占据一层楼、开放80余张床位。他们发挥「精」的特长，以睡眠障碍为核心，整合精神心理诊疗与中医适宜技术，迅速打开了局面。

这种亚专业突破模式，验证了基层医院通过精准定位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可行性。中心不仅获得了良好的患者口碑，更荣获了首批「中国心身医学整合诊疗中心」和首批「中国心身医学教育联盟基地」两项国家级荣誉，成为区县级医院中的一颗明珠，「我们当时是唯一的一个区县级医院，获得了中华医学会心身医学专委会的授牌」，李静回忆道。

重庆市大足区人民医院睡眠心身中心的成功，验证了「小而精」模式在学科初创期的生命力：它允许团队在自身最熟悉的领域内深耕，快速建立技术优势和临床口碑，以最小的风险实现「从0到1」的突破。

开枝散叶

「大而全」的独立学科构建术

如果说重庆的经历是「深耕一隅」，那么2022年李静受邀加盟四川省人民医院，则开启了一场「开疆拓土」的战役。这里的舞台更广阔，目标也更高远——要建设一个立足四川、辐射西南、影响全国的标杆式睡眠医学中心。

作为电子科技大学附属医院，四川省人民医院拥有4300余张开放床位、7000余名职工，以及由中国科学院杨正林院士领衔的雄厚人才队伍。其「一院多区、协同发展」的战略，为新兴学科提供了肥沃土壤。睡眠医学中心落户于四川省人民医院温江院区，该院区承担省级重点项目四川省精神医学中心，从诞生之初就承载了不一样的期待。

「这一次，我们不能只满足于‘小而精’。」李静清晰地意识到，在省级医疗中心，睡眠医学必须承担起应对疑难重症、引领区域发展、探索学科范式的责任。这意味着要从「亚专业」走向「独立学科」，从「单一视角」走向「整合医学」，即实现「大而全」的转型。

「大」，首先体现在诊疗范围的全面覆盖。睡眠障碍有98种疾病，病因涉及呼吸、神经、精神、耳鼻喉、心血管、内分泌等多个系统。传统的单科诊疗模式如同「盲人摸象」，难以应对其复杂性。李静决心打造一个真正的多学科协作（MDT）平台。

她着手组建了一支背景多元的医生团队：不仅有精神科、心理科背景的专家，还引入了神经内科、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儿科、老年科的医生。同时，与麻醉科、耳鼻喉科、中医科、神经调控中心等建立紧密的协作机制。一个患者来到睡眠医学中心，接诊的可能是一位精神科背景的医生，但他背后的支撑，是整个MDT团队的智慧。

「我当了八年的内科医生。成为副主任医师以后，我把精力从生物学转向心理学，一度认为之前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我要是当初不去内科，而是继续作心理学，我可能就更优秀。后来我走上了睡眠医学这条道，我才发现所有我走过的路，都是为了我今天做准备的。」李静表示，因为有内科基础，她就有底气收治。「患者我敢不敢收，内科疾病在我这里有没有危险？能不能够保证患者的生命安全？因为大部分老年患者都有躯体疾病。」李静认为，在综合性医院要想建设和发展好睡眠学科，这其实是重要原因之一。

「药物调整+神经调控+心理干预」的多模态综合治疗，正是综合性医院「大医学（横断式/一体化）」模式优势的体现。「全」，则体现在服务链的闭环与延伸。中心不仅提供核心医疗服务，还大力发展智慧医疗和健康管理。他们构建了「5G+移动PSG+AI辅助诊疗」体系，使部分睡眠监测可以居家完成；利用互联网医院平台开展远程随访和健康指导。

硬件投入是「大而全」的坚实底座。中心拥有9间标准睡眠监测室、23台多导睡眠呼吸监测(PSG)，以及磁休克治疗仪、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仪、失眠认知行为治疗仪等一大批高精尖设备。「学科建设初期，一定要争取把关键的设备配齐。」李静的经验之谈背后，是对睡眠疾病本质的深刻理解，「很多睡眠障碍是大脑神经功能的失调，而非器质性病变。药物治疗有局限，神经调控等物理治疗和心理治疗至关重要。没有成体系的设备，我们就无法为患者提供最优的解决方案。」

立柱架梁

体系化建设的核心工程

学科的壮大，光有理念和硬件远远不够，更需要一套可持续发展的「软基建」。李静将睡眠医学中心的体系化建设归纳为几个核心工程：

1.人才梯队工程：「从全科医师到睡眠专家」的漫漫长路

「人才是学科发展的第一资源，也是最难培养的。」李静坦言。睡眠医学作为新兴交叉学科，国内尚无独立的执业医师类别，人才供给严重不足。中心的策略是「引进与培养并举，跨界与融合并重」。

一方面，积极引进不同学科背景的成熟人才，快速搭建MDT框架。另一方面，下大力气内部培养。他们制定了系统的培训计划，要求医生不仅要精通本专业，还必须学习相关学科的基础知识。「我们的医生很‘卷’。」李静笑称，「精神科医生要去学习睡眠呼吸暂停的判读和初步处理；神经科医生要掌握常见精神心理问题的评估。目标是让每位医生都先成为‘睡眠领域的全科医生’，再发展自身的亚专业特长。」

「我之前以为五年可以把他们培养成睡眠医师、睡眠护士。但是我后来发现，五年其实是不够的。因为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睡眠医学和其他学科有非常大的差别。所以我经常讲，并不是说今天是精神科医生，明天挂个睡眠门诊的牌，就变成了睡眠科专家。第一，睡眠科有它独特的专病，第二有独特的诊疗方式，第三要求医护要具备相应的理念。」李静谦称，她们目前也仍然在探索中。中心作为国家级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基地、睡眠技师培训基地，承担了为行业输送人才的任务，比如创新开办三期睡眠心身高级研修班，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学员。

2.质量控制工程：从「经验医疗」到「标准医疗」

「没有同质化的质量，学科扩张就是沙上筑塔。」作为四川省睡眠医学质控中心的挂靠单位，李静团队将质控视为学科生命线。他们借鉴医院在DRG管理等方面的先进经验，着手建立睡眠医学的标准化诊疗流程（SOP），覆盖从初诊接待、评估决策、监测操作、治疗实施到出院随访的全链条。

「按照三甲医院评审标准，我们正在编写一本睡眠医学学科体系化建设与质控的专著。」李静介绍，这份指南将细化到睡眠技师的电极安放标准、护士的睡眠健康宣教话术、医师的诊疗路径等各个环节，旨在推动全省乃至更大范围的睡眠医疗服务同质化。

3.科研创新工程：临床与科研的双轮驱动

临床的突破离不开科研的引领。中心与电子科技大学等高校深度合作，推进医工交叉。中心牵头开展的「环泊酚治疗难治性失眠障碍」全国多中心临床研究，正是将麻醉领域的新药应用于睡眠障碍治疗的创新探索。2025年8月，由李静团队牵头撰写的《静脉麻醉治疗难治性失眠障碍的专家共识》正式发表，为这一特色技术提供了全国性的规范参考。

同时，中心还致力于睡眠医学的「AI赋能」，研发PSG智能分图技术，提高睡眠分期和分析的效率与准确性；探索高精度经颅聚焦超声神经调控等前沿技术。

4.生态拓展工程：从「独行快」到「众行远」

2025年，由四川省人民医院牵头的「睡眠医学专科联盟」正式成立，迅速吸引了来自17个省份的130余家医疗机构加入。联盟通过远程会诊、技术帮扶、人才培训、学术交流等方式，将优质资源下沉，带动区域整体水平提升。

「我们定期举办学术会议，邀请精神病学相关研究全球排名第四、抑郁症相关研究全球排名第五的知名学者Michael H. J. Maes教授等顶尖专家‘传经送宝’。」李静说。此外，团队还积极投身科普，通过线上直播、健康讲座等形式，将科学的睡眠知识传递给公众，李静出席的一次科普课程累计观看量就超过千万人次。

痛并快乐着

一位学科带头人的感悟与思考

回顾十余年的学科创建之路，李静用了五个字概括：痛并快乐着。

「痛」在于创业维艰。从争取领导支持、说服兄弟科室协作，到组建团队、培养人才，每一步都充满挑战。「团队建设很辛苦，让一个习惯了精神科思维的医生，去接受并熟练掌握神经内科或呼吸科的诊疗思路，需要一个漫长的磨合过程，中间会有理念的冲突和迷茫。」人才培养的周期之长也超出她最初的预计，「我曾以为五年能培养出一个成熟的睡眠专科医师，现在发现远远不够」。

「快乐」则源于收获与成就。看到患者经过系统治疗重获安眠的笑容；看到团队从几个人发展到如今人才济济；看到科室从一张白纸到获得国家级培训基地等一项项沉甸甸的荣誉；看到通过专科联盟帮助更多基层医院建立起睡眠医疗服务能力——这一切，都让所有的付出变得意义非凡。

对于睡眠医学学科的未来，李静充满信心也保持清醒。她认为，未来的睡眠医学必将更加凸显「多学科融合」与「技术驱动」的特征，人工智能、可穿戴设备、远程医疗将更深地融入诊疗全程。学科建设路径上，「小而精」与「大而全」并非对立，而是不同阶段、不同场景下的最优选择。县级医院、专科医院可以从「小而精」的亚专业做起，做出特色；大型综合医院、区域医疗中心则应致力于构建「大而全」的独立学科平台，解决疑难重症，引领区域发展。

「最关键的是精准的学科定位。」李静强调，这离不开医院领导的战略支持，离不开学科带头人的顶层设计和躬身入局，更离不开整个团队基于自身优势（学科背景、医院资源）的务实探索。睡眠医学的建设，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板，只有因地制宜、脚踏实地，才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向高质量发展的道路。

睡眠医学的学科建设，是一条从痛点至亮点的蜕变之路。李静团队通过十余年探索，证明了「从小而精到大而全」路径的可行性。从一方小小的睡眠病房，到如今年服务超万人次；从单纯的睡眠监测，到静脉麻醉、心理治疗、神经调控的整合应用；从一院之地，到辐射全国的专科联盟——这一历程不仅体现了技术进步的力量，更彰显了以患者为中心的理念。

李静团队的实践勾勒出睡眠医学学科建设的一条路径：以政策为导向，以患者为中心，从学科带头人的专业背景出发，先做深「小而精」的亚专业，再逐步构建 「大而全」的多学科生态，同时靠质控保质量、靠人才强实力、靠智慧医疗扩服务。

然而，挑战依旧存在。人才短缺、标准缺失、区域发展不平衡等问题亟待解决。未来，睡眠医学的发展路径需进一步强化科研转化、深化社区服务、推动独立执业资格认证等配套政策创新。这条路，痛并快乐着，但方向清晰，前景光明。随着更多有识之士投入到睡眠医学学科建设的热潮中，一夜安眠，将不再成为亿万国人的奢侈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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