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杂病论》论治不得眠
"不得眠"即不寐、失眠,是一种以不易入睡为特征的病证,主要表现为就寝初即难入寐,寝中易醒,醒后难以再寐,寝中时醒时寐,甚者整夜不寐。中医药治疗不得眠优势显著、效果精当。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对不得眠的病因、病机、治法、方药等均有论述,并且创制了如黄连阿胶汤、酸枣仁汤、栀子豉汤等对后世医家影响深远的方剂,为后世辨证论治不得眠提供了宝贵经验。但该书未对不得眠设专篇。因此本文对《伤寒杂病论》中不得眠的病机及治法进行分析,探究张仲景治疗该病的辨证思路及用药特点,以期为临床应用提供理论依据。
1 不得眠病因病机
"不得眠"作为病名首见于《伤寒杂病论》,有近十条论述,如烦躁不得眠、虚烦不得眠、心烦不得眠、虚劳虚烦不得眠、但坐不得眠等。相关论述涉及病因病机、证候特征和治则治法,例如第71条的"少少与饮之,令胃气和则愈",提出了栀子豉汤、黄连阿胶汤、酸枣仁汤等证治。不得眠的病名一直沿用至晋唐时期,用于描述疾病导致的无法入睡或睡眠不佳。
1.1 阳不入阴 《黄帝内经》中关于不得眠的病机论述主要为营卫之气枢机开阖障碍,导致卫气留于阳分而不能入于阴分,造成不得眠。如《灵枢·大惑论》云:"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跷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故目不瞑矣。"《类证治裁·不寐论治》中也有类似的病机论述,即"阳气自动而之静,则寐。阴气自静而之动,则寤。不寐者,病在阳不交阴也。"可见不得眠的病机亦为阳不入阴。历代医家对该病的病机做了许多探讨,但本质离不开"阴阳失交,阳不入阴"。
1.2 脏伤 藏象学说认为五脏的病变皆能导致不得眠,如《素问·病能论》曰:"人有卧而有所不安者……脏有所伤"。而其中不得眠与心、肝、肾的关系最为密切。心为君主之官,藏神,主神明,如《血证论·卧寐》言:"心藏神,血虚火妄动,则神不安,烦而不寐",又如《景岳全书·不寐》云:"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其他脏腑功能失调若导致心神被扰,亦均能导致不得眠。如肝藏血,血舍魂,而《血证论·卧寐》阐述魂与不得眠的关系为"肝藏魂,人寤则魂游于目,寐则魂返于肝。若阳浮于外,魂不入肝,则不寐",说明肝血不足会导致魂不能内守而不得眠。肾主水,为一身阴阳之根本,内藏元阴、元阳。肾与不得眠的关系就是肾水与心火的关系,心火与肾水不交就会导致不得眠。如《景岳全书·不寐》云:"真阴精血不足,阴阳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室耳。"此类失眠临床多见于年老体衰之人,其肾中阴阳常不足。
1.3 六经角度 张仲景《伤寒论》从六经辨证角度,对不得眠的病因、病机及治疗作了相关论述。如太阳膀胱腑证,膀胱气化功能失司,胃乏津液之滋润,胃不和则卧不安;阳明里热炽盛,热扰心神而不得眠;少阴心肾阴血素亏,感受外邪易从热化,导致肾阴亏虚不能上济于心,则心火独亢于上而不能下潜于阴,故不得眠。现将《伤寒论》及《金匮要略》不得眠病机归纳为三点:一为失治、误治导致阴津或阳气损伤,阳不入阴,神无所依,浮游于外,发为不得眠;二为外邪侵袭,损伤气血津液、阳气,阴阳不能相合,心肾水火不济,心肾不交,发为不得眠;三为致病因素损伤,如痰饮、水湿、瘀血、虚劳等。根据此病因病机,张仲景创立了许多治疗不得眠的方剂及方法。
2 《伤寒杂病论》中不得眠的辨证治疗
2.1 少少与饮 滋胃燥 《伤寒论》第71条言:"太阳病,发汗后,大汗出,胃中干,烦躁不得眠,欲得饮水者,少少与饮之,令胃气和则愈。"笔者认为"胃气和"为人体处于阴平阳秘的和谐状态,胃气不和导致的不得眠,是因为胃为阳土,喜润而恶燥,胃中干则胃失于滋润,导致阴阳的动态平衡被破坏,阴阳失调,脏腑功能运行失常,出现不得眠。《灵枢·大惑论》阐述的"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跷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故目不瞑矣",也是从阴阳的动态平衡角度阐释不得眠的病机。另外,本条原文是太阳表证误用大汗后,胃中津液损伤,胃的功能失常,胃失和降,中焦气机壅滞,因此阳气下潜受阻,难以正常潜藏,"阳不入阴",故烦躁不得眠。脾胃为人体气机升降之枢纽,脾胃功能正常,气机升降有序,阳气才能入于阴,因此治疗不得眠时,"和胃"是关键。"和胃"主要是引阳入阴,使阴阳相合,阴平阳秘;同时,"胃气和"能助水谷精微化生气血、津液等营养物质,使营化有源、神有所藏、心得所养,则自安眠。
张仲景针对胃中津液损伤、胃气不和导致的不得眠,提出"少少与饮"的治疗方法。大量饮水虽可缓解胃中干燥,但有水停胃中之弊,正如王好古所言"恐饮水过多,积不能消,复为停饮诸疾也。"本条对不得眠的原因逐本溯源,即大发汗导致胃中津液损伤,因此以"少少与饮"治胃燥津伤,既是为了滋润胃燥,恢复胃中津液;又是为了防止过饮导致水停,产生其他变证。"少少与饮"可滋胃燥、和胃气,恢复阴阳的动态平衡,则烦躁不得眠症状自解。
2.2 急救回阳 逐残阴 《伤寒论》第61条言:"下之后,复发汗,昼日烦躁不得眠,夜而安静……干姜附子汤主之。"笔者认为本条因汗、下导致阴阳虚衰,阳随阴脱,但因白天阳气旺,故白昼弱阳勉强与阴寒之邪抗争,表现为昼日烦躁不得眠;而夜间阳气入里,阴气独盛于外,故夜而安静。如《注解伤寒论》曰:"阳旺于昼,阳欲复,虚不胜邪,正邪交争,故昼日烦躁不得眠。"尤在泾《伤寒贯珠集》认为"邪未尽而阳已虚。昼日阳虚欲复,而与邪争,则烦躁不得眠,夜而阴旺阳虚,不能与邪争,则反安静也",进一步说明昼日烦躁不得眠,夜而安静,乃是阳虚阴盛,虚阳浮于外而无力下潜入阴所致。
针对上述病机,治疗当回阳固脱、驱逐残阴,方用干姜附子汤。干姜附子汤是四逆汤去炙甘草,治阳虚烦躁不得眠。方中附子温补少阴心肾,使浮于外之虚阳下潜于阴;干姜温脾胃,助脾胃生化气血。干姜与附子相配作用有二:一方面附子无干姜不热,如《本草求真》谓干姜"守而不走,凡胃中虚冷,元阳欲绝,合以附子同投,则能回阳立效";另一方面姜、附相配,可温养先后天。肾为先天之本,肾阳为一身之元阳;脾为后天之本,脾阳能促进水谷运化。脾阳根于肾阳,肾阳与脾阳先后天相互资助。若肾阳虚衰,必然会导致脾阳损伤。故资助先天之本以固真元之时,勿忘补益后天之本,先、后天兼顾,才能使二者相互滋生,救虚浮之阳气,使阳气能下潜入阴,则不得眠自解。
另外,《伤寒论》第300条言:"少阴病,脉微细沉,但欲卧,汗出不烦,自欲吐,至五六日自利,复烦躁,不得卧者死"。笔者认为本条"不得眠"是因为失治误治,复下利,致阳衰阴盛更甚,出现烦躁不得卧,乃阳气外脱,有阴阳离决之势。第344条谓:"伤寒发热,下利厥逆,躁不得卧者,死",见发热而利不止,但四肢厥冷仍在,故推断病机为阴寒内盛,格拒虚阳于外,阳气将亡,为心神将脱的危候。这两条提示,出现"不得眠"是阴阳离决危候的表现,因而治疗时要急救回阳。
综上,张仲景对于阳气极虚、阴寒极盛,心神将脱所致"烦躁不得眠",急投回阳之品,以挽救将脱之虚阳,驱逐极盛之阴寒之邪,使阳气回复,阴寒之邪退却,阴阳趋于平衡,则烦躁不得眠自解。
2.3 清宣郁热 治虚烦 《伤寒论》第76条言:"发汗后,水药不得入口为逆,若更发汗,必吐下不止。发汗吐下后,虚烦不得眠……栀子豉汤主之。"笔者认为本条不得眠是胸膈郁热上扰心神所致。胸膈乃心肺所居之处,心主神,肺主气。外感病经汗吐下三法治疗,余热未清,留扰胸膈,无形邪热壅滞,气机不畅,故心中烦热;心神为郁热所扰而不安,故见虚烦不得眠。其本乃外感所致实,并非久病之真虚。《医方集解》云:"汗吐下后,正气不足,邪气乘虚结于胸中,故烦热懊憹。烦热者,热而烦扰;懊憹者,懊恼憹闷也。昼动为阳,夜卧主阴,阳热未散,阴气未复,故不得眠",证实此虚烦不得眠是胸中邪气烦扰所致。另外,《伤寒论》第221条又言:"若下之,则胃中空虚,客气动膈,心中懊憹,舌上胎者,栀子豉汤主之",此为阳明病热证,热在阳明气分,尚未成实,经过攻下后,反而损伤人体正气,导致津液损伤,邪气乘虚而入,客于胸膈。此条与第61条病机皆为无形邪热留扰胸膈,心神被扰,故治疗仍用栀子豉汤清宣胸膈郁热,郁热得出,则不得眠自解。
虚烦为病,病在无形邪热留扰胸膈,当以栀子豉汤清宣胸膈之郁热。栀子苦寒,入心、肝、肺、胃、三焦经,为清热解郁除烦之药。《本草汇言》载:"栀子之为性,可升可降,气味虽居苦寒,而气本清轻",又言栀子"清气凉血,散三焦火郁之药也"。淡豆豉辛、甘、寒,宣发郁热,解郁除烦化滞而无凉遏之弊。二药配伍,清中有宣、宣中有降,清宣相合,为清宣胸中郁热之良方。栀子豉汤所治虚烦不得眠是因热郁胸膈,之所以能作用于胸膈,是因为淡豆豉能"载药上行"直达胸膈病所。
2.4 滋阴清火 交心肾 《伤寒论》第303条云:"少阴病,得之二三日以上,心中烦,不得卧,黄连阿胶汤主之。"笔者认为本条出现的不得眠是心肾不交所致。心为君主之官,居上焦,主一身之阳气,属火;肾为先天之本,主藏水藏精,居下焦,主一身之水液,属水。在五行中,水能克火,二者相互制约。故心火下交于肾使肾水不寒,肾水上济于心使心火不亢,乃心肾相交,阳入于阴;若肾阴亏虚,心阳失潜,虚热内扰,则不得眠。林佩琴在《类证治裁》中论道:"阳气自动而之静,则寐。阴气自静而之动,则寤。不寐者,病在阳不交阴",指出阴不敛阳,阳不入阴,阴阳失交为失眠发生的关键。
针对以上病机,当以滋阴泻火、交通心肾为治法,方用黄连阿胶汤。方中黄连、黄芩为君,二者苦寒以除热、清泻心火。《本草发挥》云:"苦入辛而泄热,黄芩、黄连之苦以泄痞热……阳有余,以苦除之。"芍药、阿胶、鸡子黄滋肾阴,其中鸡子黄为血肉有情之品,善养心滋肾,宜生用,在药液稍凉时加入。诸药合用,共奏清心火、滋肾阴、交通心肾之功,使得心肾相交,虚烦自除,则夜寐自安。
2.5 清热利水 育肾阴 《伤寒论》第319条言:"少阴病,下利六七日,咳而呕渴,心烦不得眠者,猪苓汤主之"。笔者认为本条因下利津伤,阴虚不能潜阳,致心火上炎而不得眠。下利致肾水不足,心火不能潜藏于肾,君失其位,上聚胸中,发为不得眠。故治疗当以"壮水之主,以制阳光"为原则,用利水清热育阴的猪苓汤。猪苓味甘淡,性平,利水而不伤阴,且利水作用较茯苓强,为君药。茯苓味甘淡,性平,入心、脾、肾经,利水渗湿、健脾和胃、宁心安神、利小便;泽泻甘淡,微寒,入肾、膀胱经,逐膀胱三焦停水,泻肾经之火邪,清湿热;二者共助猪苓利水渗湿,用为臣药。滑石味甘,性寒,入膀胱、肺、胃经,利小便,止渴,清热燥湿;阿胶味甘,性平,质润,为"血肉有情之品",入肺、肝、肾经,能滋补肾阴而润燥,与滑石共为佐药。诸药相伍,攻补兼施,利水而不伤阴,寓清热于利水之中,使水湿去、邪热清,而达淡渗利湿,兼顾清热育阴的目的。猪苓汤滋补肾阴而润燥,使肾阴恢复,阳能入阴,而心烦不得眠自除。
2.6 滋补肝阴 养心血 《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云:"虚劳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清初喻嘉言《医门法律·虚劳脉论》言:"虚劳虚烦,为心肾不交之病,肾水不上交心火,心火无制,故烦而不得眠,不独夏月为然矣。"由于肾阴亏耗,心火内生,心肾不交导致虚劳虚烦不得眠。一方面,肝"体阴而用阳",赖阴血的滋养。肝阴不足,失于柔和,肝失疏泄,虚热内生,上扰神明,则致心烦不得眠。另一方面,五行学说中心为肝之子,肝血不足可导致心血亏虚,即"母令子虚"。中医理论认为夜寐则阳气行于阴分,肝为心之母,母能令子虚,肝血亏虚则心血失养,故见心神不宁。
治疗虚劳虚烦不得眠,以滋补肝阴、养心血的酸枣仁汤为主。正如《神农本草经疏》言:"不得眠,属心血虚有热……宜敛,养阴血,清热。"《医宗金鉴》言酸枣仁汤"火清而神且静矣。此治虚劳肝极之神方也。"该方以养肝血以宁心神为主、清内热以除虚烦为辅,清热养阴,宁心安神,主治肝血不足,虚热内扰所致虚烦不眠证。方中重用酸枣仁以补血调肝、清心安神,为君药,《名医别录》认为其"主治烦心不得眠";茯苓宁心安神、益气健脾,知母养阴除烦,共为臣药;川芎辛温,上入肝经,走冲脉,为血中之气药也,可活血行气、调肝疏肝,与酸枣仁相伍则酸收辛散并用,补血行血,为佐药;甘草和中缓急、调和诸药,为使药。诸药合用,共奏养血安神、清热除烦之功。
2.7 涤痰除浊 肃肺气 《金匮要略·肺痿肺痈咳嗽上气病脉证治》云:"咳逆上气,时时吐浊,但坐不得眠,皂荚丸主之。"笔者认为本条因痰浊壅滞于肺,肺失清肃,平卧时痰浊阻塞气道,导致呼吸困难而致不得眠。因而治疗时以祛除浊痰为关键,正如尤在泾《金匮要略心典》谓:"浊,浊痰也。时时吐浊者,肺中之痰随上气而时出也……皂荚味辛入肺,除痰之力最猛,饮以枣膏,安其正也",阐述皂荚丸可以除顽痰。皂荚丸以一味皂荚为主药,去皮,酥制。《本草纲目》言皂荚"通肺及大肠气……服之,则治风湿痰喘肿满"。
皂荚辛咸,宣壅导滞,利窍涤痰之力较强。因此在服用方法上,将皂荚酥制,即用牛羊乳制成的奶油涂于药物上,用火烘烤,以减缓其燥烈之性。同时,恐其燥烈,耗伤正气,配以枣膏和汤服。其中大枣味甘性温,归脾、胃经,可补中益气、养血安神、缓和药性。另外,服药时日三夜一,是取其峻剂缓攻之意。
3 小结
对于不得眠的辨治,张仲景认为其病机主要为阴阳平衡失调、致病因素损伤两方面,临证应把握病机,针对不同病因灵活采用清宣郁热、清热滋阴、清热利水养阴、滋补肝阴养心血等治法,以补虚损之阴阳,或祛除有形之实邪,使阴阳恢复平衡,达到阳入于阴、阴阳相交的和合状态。临床诊治应着重辨阴阳、辨脏腑,重点把握"阴阳失衡"的病机特点。张仲景论述不得眠理法方药兼备,辨证明晰,施治灵活,提示后世医家应"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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