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二十年，那天夜里，脑出血患者的女儿给我上了一课……

作为一名麻醉医生，长年在无影灯下与外科医生并肩作战，共同挽救过无数患者的生命。曾经也因为竭尽全力却未能挽留患者的生命，而黯然神伤。

与手术患者或患者家属术前谈话，是医生日常工作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原以为整天和生死打交道，见惯了生离死别，见多了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遇到任何患者或家属都能做到心如止水，沉着冷静应对。直到2023年8月末，我上夜班时遇到的一台脑出血手术，术前和患者女儿的谈话，彻底让我心头为之一振……

那天我夜里值班，十点多刚刚做完一台急诊阑尾手术，躺在值班室床上，困意来袭，睡眼朦胧。忽然，急诊科来电话，说马上要送来一台脑出血手术。

瞬间，我睡意全无，紧急到手术间做麻醉前准备。过了大约十分钟，脑出血患者由急诊科护士平车送到手术室。经过和急诊护士简单交接，得知患者女性，62岁，意识昏迷，脑出血量比较大，脑疝，生命垂危。

进入手术室后，紧急监测生命体征，吸氧，动脑穿刺，血气分析。检查发现患者瞳孔已经散大，对光反射消失，血压80/50mmHg，心率45次/分。看到患者如此危重，我问脑外科值班医生「这个患者有救活的可能性吗？」

脑外科医生说，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台手术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患者出血太多来的太晚，脑缺血时间太长了，手术后最好的结局就是植物人，最差的结果，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我又随口问了一句：既然这样，那我们冒这么大的风险，辛辛苦苦几个小时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不是明摆着做无用功吗？

脑外科值班医生说：「也没有办法，这是患者家属的决定。手术利弊我全都分析给患者女儿听了，但她坚决要求手术，我们只能尊重家属的选择。」

这时候，脑外科主任也从家里赶到了手术室，简单询问了病史和仔细查看了患者的头颅CT后，也觉得手术没有任何意义。同时，脑外科值班医生还告诉我们这个患者的家庭命运非常悲惨，经济状况也很不好。老公去年底查出胃癌手术后还在治疗，唯一的女儿今年上半年做过乳腺癌手术，正在化疗。患者因为早上下楼梯时摔了一跤，当时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没当回事，中午都好好的。结果晚上女儿下班后，才发现母亲叫不醒了，紧急送到医院。现在就她女儿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等候，女婿在家照顾生病的老丈人和年幼的儿子。

听到这里，我和脑外科主任以及手术室护士都为之动容。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一连串病魔短时间内降临到她们一家人身上，对她们家人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手术的结果只能是人财两空，或者患者变成植物人

但患者女儿非要手术，这可怎么办？明明知道手术的结果只能是人财两空，或者患者变成植物人。这样的结果对于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岂不是雪上加霜？她们家里以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继续？我们真的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我决定还是需要好好再跟患者女儿谈谈。当然，我心里明白，作为麻醉医生，麻醉风险以外的事情我不应该过多参与，至于手术结果如何，那是外科医生的事。

但这个患者实在太特殊了，我明白对于脑出血患者而言，血压低加心率慢意味着什么？有可能麻醉诱导后直接呼吸心跳骤停。

就在我拿着麻醉知情同意书，准备出去找患者女儿谈话签字的时候，脑外科主任也被患者的家庭情况所触动，决定和我一起出去找她女儿再术前详细谈话一次。

当我和脑外科主任像平时手术前谈话一样，按部就班的告诉患者手术和麻醉所有的风险后，患者女儿接过我手中的笔，就在麻醉知情同意书患者一栏准备签上自己的名字。

结果她一低头，头发掉在了地上，露出剃得光秃秃的头皮，我下意识的赶紧帮她捡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然后颤抖着右手签了自己的名字，接过假发套在了头上。

作为医生，我们都知道年轻女性光头的唯一原因是因为癌症化疗后脱发造成的。

看到眼前的一幕，我和脑外科主任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脑出血患者的女儿慎重决定母亲手术与否。我们劝道，从医疗的角度来说，开颅手术后要么人财两空，要么你母亲变成植物人，后半生一直卧床，需要人24小时陪在身边精心照顾，直到去世。暂且不说，这还是最好的结局。

治病救人，还有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就是必须考虑经济因素。如果你们家庭经济条件允许，大不了花10万元买个心安。但你们家庭情况并不好，你爸爸和你都需要花很多钱治病。

你妈妈要是手术后变成植物人，不谈经济，谁来照顾都是一大难题。你老公既要照顾你爸爸和你还要照顾你家孩子，实在是分身无术啊。

你母亲如果不做手术，靠药物和呼吸机维持生命，也许还能坚持2天，可以给你一个心里和精神上缓冲的时间，慢慢去接受失去母亲这个无情又非常残酷的现实。

如果选择开颅手术，最差的结果是麻醉后或者打开脑膜后你母亲立马呼吸心跳停止，下不了手术台。那样你连个心理和精神上缓冲的时间都没有。说到这里，患者女儿已经泣不成声。

大多数父母救子女，都是不考虑一切后果，不求回报，很多子女救父母，总会考虑多多，最后选择放弃

脑外科主任接着说，「我妈妈上个月也刚刚因病去世，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因为我也刚刚体会过失去母亲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自己也还没有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彻底走出来。原本这些其实都可以不告诉你的，作为医生，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天职，应当尊重你的选择义不容辞开始手术。之所以特意跟你说这么多，就是听说了你家里的遭遇，非常同情你，所以才从你的角度，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这么多，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一片好心，慎重考虑清楚。不管你做任何选择，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还坚持手术，我们马上就开始。如果你放弃手术，现在就带呼吸机送你母亲回病房，最后的时间好好陪陪她。」

患者女儿听完这些，忽然身体颤抖差点跌倒，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滴在刺眼的白色地板砖上，我赶紧扶她坐在凳子上。

她用颤抖的声音抽泣着说：「谢谢医生，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她是我的妈妈，在我查出乳腺癌的日子了，母亲在家里和医院寝食难安，24小时精心照顾我，生怕我出一点问题。连家里唯一的房子也差点卖掉给我治病。为了我，母亲曾经不顾一切，就连今天摔倒都是因为操劳过度才导致的。而母亲现在躺在手术台上，哪怕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机会，我绝不会放弃。哪怕母亲变成植物人 ，我也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多苦多累，最起码我还有妈妈。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听到这些，我和脑外科主任彻底被一个女儿对母亲的这份真情所感动，作为医生，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劝说她放弃手术。我俩异口同声的告诉她，我们一定尽力挽救你的母亲。随即回到手术室迅速开始麻醉和手术。

手术过程还算比较顺利，经过我们五个多小时的抢救手术，患者的命总算暂时保住了，术后由我和手术室护士以及脑外科医生三人一起推床带气管导管将患者送回了脑外科ICU。

再次回到值班室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凌晨四点钟，但我一点也不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我的大脑异常清醒，久久无法入睡，从医十余载，见过各种各样的患者家属。唯独这次，我被脑出血手术患者的女儿对母亲的那份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真情彻底打动。

她对母亲的爱是那么纯洁，那么清澈，着实令人佩服！我不断的在回忆从医以来曾经救治过的所有患者和家属。大多数父母救子女，都是不考虑一切后果，义无反顾，不假思索，不求任何回报，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儿女的生命都不曾有半点犹豫。相反，很多子女救父母的时候总会考虑这样那样的因素，最后选择放弃。

这到底是为什么?也许这就是赤裸裸的人性。

父母对子女的爱永远都是无私的，而子女对父母的爱也许是有附加条件的。

脑出血手术患者的女儿是我从医以来遇到的唯一的一个自己身患癌症、经济条件又不好的情况下却毫不犹豫，坚持不顾一切要救母亲的子女。她高大的形象注定让我终身难忘。

她手术前说的那句「哪怕母亲变成植物人 ，我也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多苦多累，最起码我还有妈妈」将永远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试问，当今社会，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如她般坚决?

网上曾经有人拿开学时的幼儿园和敬老院两张照片做对比，戳痛了无数人的内心。

有人说「在你透过学校大门，眼巴巴地看着孩子的时候，你的父母却同样隔着养老院的大门，满怀期待的等你来看看他。」多么现实的对比，多么刺痛人心的照片……

不幸的是，我们所希望的奇迹并没有发生，术后第三天患者生命一度垂危，各种抢救措施没有明显效果。鉴于ICU没办法陪护，患者女儿为了陪母亲走完人生最后的时光，主动要求接妈妈回家了……

虽然脑出血手术做完已经两个多月了，但患者女儿光头流着眼泪故作坚强的用颤抖的右手在麻醉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让我重新从亲人角度审视了亲情的无价，打破了我作为一名医生既往固有的惯性医疗思维。有时候太过理性可能也不好，亲情也许更需要多一点感性。

有人说，医生最大的忌讳就是与患者共情。如果医生对每一个患者都表现出过多的共情，那么他们就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和负担中，失去客观和理性的判断能力，从而影响对疾病的客观治疗。但我要说，绝对的不与患者共情医生可能真的做不到，因为医生是人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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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柳叶刀 监制 | 章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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