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床医生自述：说句真心话，我为什么要记录这位慢病患者？

下午四点钟，我分管的20床的病人，穿着橘红色的连衣裙，又来找我了。她提着一袋子韭菜和辣椒，放到我跟前说，「这是我种的，给你。」

她背着一个绿色的小塑料包，一条黄色的长带子，斜背在身后。她总是笑着，总是给我们送来水果和蔬菜。

「我的手有点儿肿，你看。」她伸出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和三岁孩子的手一样大，胖成两个小圆球，她自己也胖成一个小圆球，四十四岁的女人，披着头发，穿着宽松亮丽的连衣裙，跟五岁的孩子一样高。

她说话的声音很清脆，每年都来住几次院，我们所有的医务人员都认识她。她喜欢我们的一个主任，每次来都要找他。

这几天，那位主任不在，她有些心神不宁，总跑来问我，他什么时候回来。她一定要等到他回来再出院。

今天下午，她又来找我，问：「你什么时候给我出院？」

我说：「你不是想等到Q哥回来再出院吗，他明天就回来，回来了让他看过你了，再决定。」

她突然嚷起来：「那你不能告诉他是我这样说的，要不那多不好意思。」

我说：「好的，我不告诉。」

「W院长说Q哥的老婆是电视台的记者，是吗？」她问。

我说：「Q哥的老婆具体做什么，我还真不知道，W院长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

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认识她好多年了。前些年，她总是给我们送水果，同事们都过意不去，就去过她家里，带了一些慰问品去看她。回来时，那位同事和我说了一些她家的情况，我也十分想去，可一直人生地不熟，没有成行。

今天，她来和我说话，我突然想起，应该详细问问她的情况，虽然我已经断断续续知道她很多事情，但详细的情节，我并没有听她亲口讲过。

她这次来，主要是因为肺炎，但实际上，她的血糖一直都很不稳定，打着胰岛素，还同时吃着好几种药。她过度肥胖，有很多并发症，腹部的脂肪，形成脐疝，都从腹壁凸了出来。

她总是和我说：「你不要担心，我有钱，国家给我的钱，我花不完，我都存着，存了两三万，你该用什么药，就放心用，钱不够了，我再回家去拿。」

我说：「你不需要把钱都拿出来看病，用不到那么多钱，你存着，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花钱，你也要为自己养老留一些。」

「说实话，我花不了那么多。我有个侄儿，以前我都经常给他钱，逢年过节，会给他几百元。」她说。

我问了下她侄儿的事，她说，「侄儿现在上职高了，学无人机，他以后毕业上班了，我就不给他了。」

要是没有国家

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会活着

接着她聊起了以前的事情：我以前结过婚，那个男人特别懒，每天不是要买酒就是要买烟，还要我给他每顿都做吃好的，要是我做的饭菜不合他心意，他就扯住我头发往死里打我。她妈妈也骂我，说男人都把钱给我，我还连一顿像样的东西都做不出来。

有时候，我们没米了，他就去他妈妈家里偷。他妈妈家的窗户关着，他把窗户打开，用一个钩子伸进去，把她们的米钩回来。他妈妈回到家里，一看米没了，就跑来骂他，骂完他后又骂我。她说你挣一点钱都给你老婆，却跑到我家里来偷米。

他是把钱交给了我，但就那么一点点钱，根本不经花。他每天跟我要钱，又抽烟又喝酒，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就把我拖到田地里，拽着我的头发拖在地上，往死里打。

他打得我实在过不下去了，爸爸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去跟他们家说：两个人天天打架，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离婚吧。

有一天，妇女主任来查身体，询问我月经的事，我跟她们说了后，她们就给我做了一个检查，检查完毕后，说我怀孕了。他们家不相信，婆婆说他儿子没有生育能力，怎么可能怀孕。爸爸看我被人打成那样，就跟妇女主任，这两个孩子过不下去，天天打死架，现在的生活费都我出的，要是生个孩子，以后怎么生活，这孩子就不要了。

婆婆知道我是真的怀孕了，想把孩子打掉，就让村里的另一个婶婶来我家说情，让我不要打胎，给他家留个后代。他们家三个儿子，一个死了，另一个找了精神病，经常发躁狂，动不动就把家里的东西砸了，后来，那精神病也离开了。

爸爸没有听他们的劝，就让妈妈带我到医院，把孩子打掉了。打掉孩子后，我回到妈妈家坐小月子。我跟他离婚了，从此之后，再没在他家里住过。

实际上，我那也不算离婚。之前，我也只是在那边过日子，我们没有正式领过结婚证。我去他家时，他家十分穷，连自来水都装不起，爸爸给我陪嫁了一台洗衣机和二十个鸡，也给我们装了自来水。我离开时，他们一样都不让我带走，连我的衣服，都不让我再去拿。

后来，我坐完小月子，嫂子也不要我在家里了。

没人要我，我无处可去，就到外面去流浪，我住到了二桥渡下面的小洞里，用玉米杆子把洞口遮起来，刮风下雨的时候风雨就进不来。

我住在洞里，爸爸给我送来了蚊香。没东西吃的时候，扫地的师傅过来，看到我在洞里，就说这个小姑娘好可怜，就给我送点吃的过来。别的扫地师傅听说洞里住着一个人，也就会经常过来给我送吃的。

有个扫地的阿姨跟我说，你可以捧个碗出去，要是你妈妈能给你送过来吃的，你就吃点，要是你妈妈没给你送过来，你就可以捧个碗在外面要点儿。要是芦蒿岛上要不到，你就到城里去要，城里人多，心肠好，可以给你吃的。

我就捧着碗到城里去要饭，我要到了燕子矶。我没地方洗澡，身上脏兮兮的有味道，有个善良的老大妈，给我吃完她家的饭菜后，就给我写了一个小纸条，说你可以按着我上面写的电话去打，电话里的人会帮你。她给了我很多好吃的，还给了我一点钱。我想把剩下的饭菜装到碗里，等下顿再吃。

老太太听了我的遭遇，给我写好电话号码，让我去打电话，让我去告，说这样就会有人来管我了。后来，她大概看我没电话，就亲自打电话喊来了记者。

她让我不要走，说过了一会儿记者就来。我就在她家等记者。很快，记者开车来了，他们看到我身上脏兮兮的，就带我去洗澡，洗完了后，就带我去买衣服，还买了床单、垫被。他们是好心人，还给我买了很多吃的，也给了我钱。

那时候的钱十分值钱，一毛钱都可以买到一个棒棒糖，他们给了我两千多块钱，还有一张卡，告诉我说，拿上这张卡到一个什么地方，在那个店里，可以买衣服，买冬天的衣服。那时候是夏天，他们给我买了很多夏天的衣服，也买了件冬天的衣服。

他们跟着我到了二桥渡底下的洞里，用摄像头照着洞里拍。洞里有一个破旧的垫被，那是妈妈给我的，还有爸爸给我的蚊香。

那时候，爸爸妈妈都有病，爸爸整天躺在轮椅上。

我在洞里，好心人给我了饼干，我等嫂子去上班的时候，就偷偷跑回家里去看爸爸。我把饼干给爸爸吃。爸爸坐在轮椅上，问我哪来的这么多饼干，他以为是我偷来的。

我说「这是人家看我住在洞里捡垃圾换吃的，就送给我的。我吃不完，带给你。」

爸爸吃了一口，说「我从来都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就算现在死了，也值了。」他说我给他的饼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饼干。后来，他就死了。

妈妈赶快给我做了点吃的，哥哥嫂子都不在，我就偷偷洗了个澡，妈妈帮我搓背，给我换了件干净衣服，趁他们还没回来，她就催我赶快离开。

要是嫂子看到我在家里，就会跟哥哥吵架。嫂子说「要是有她，就没我。你是选她，还是选我。」

我不能让他们离婚，就赶快走了。我们娶嫂子很不容易，家里没有钱，借了很多外债，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嫂子，不能因为我而离婚。

我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就又回了二桥渡底下的小洞。有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从洞口经过时，看到了我，就过来和我说，「你过来，跟着我去捡垃圾，垃圾桶里有瓶子、有纸盒子，可以捡了回来卖钱换吃的。」 

我说「你年龄大了，是个老太太，可以捡垃圾，但我还小，一个小姑娘去捡垃圾，别人会笑话。」

她说，「那你不捡垃圾，就要饿死。」

我就跟着她去捡垃圾。她常常夜里不睡觉，半夜里起来翻垃圾桶，人家都叫她夜猫子，实际上她的名字叫李小二。现在，她已经很老了，住到了后面的养老院，有时候，我还会去养老院看她。

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生活，她没有孩子，没有家人。那时候我去她家里时，问她为什么不找个人结婚。

她说，妹妹啊，我哪能和你一样可以结婚啊，说着，她掀起裙子给我看。我看到她胸前光秃秃地，平平地，什么都没长。男人还有两个乳头呢，她连乳头都没有。接着她又给我看了她的身底下：女人的东西，她一样都没长，解小便的小窟窿我都差点儿没看到。

我看完她后，她也看了我的身体。她说，「妹妹啊，我要是能长得像你一样，能是个真正的女人身，我也就能找个人结婚了。」

我说结婚多可怕，我再也不会和男人在一起了，我宁愿一辈子一个人，也再不和男人一起过日子。

那天，记者来到洞里，把我报道出去之后，区里的领导知道了，就让村里的领导来找我，找到了二桥渡底下的洞里。他们来了解我的情况，到我家门口去询问。家门口人说这个姑娘真可怜，男人往死里打不能去，嫂子不要，妈妈在门口的篮子里放点吃的，爸爸生着病坐在轮椅上，真是可怜啊。

他们就给我办理了低保，给我批了一块地，盖了一间房子，我就有了家。

开始盖了一间房子，又是住人，又是做饭，好多东西都放不下。

爸爸死了后，我又捡垃圾挣了些钱，国家也给我每个月发钱。每逢过年过节，都会给我发油和米。我低保发的钱，花不完，我就存起来，后来，存得多了，就盖了个厨房和洗手间，又框了个小院子围起来。我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养鸡，现在，我养了好几只鸡，每天都下蛋。我的院子前后都有地，我在地里都种了菜，还有桃树和别的水果，我一个人都吃不完。

春天的时候，我种了好多草莓。以前，是林医生给我看病，我就经常摘了草莓给她送来。有一次，她和郑毅两个人，还去我家里看我，给我拿了很多东西。那时候，我和你不熟，现在，我和你熟了，以后，我摘了菜，就给你送过来。

她咳嗽了几声，说「我要去喝水，我不说了，你太忙了，我不能一直打扰你。」我说「没事，你说，我听着。」

她就接着说：「要是没有国家，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会活着，要不是国家救我，我肯定还在要饭呢。」

她抬起头看我，看我的电脑，「你太忙了。」我说：「我想把你写下来。」

她说：「可不要呀，这都是以前的事了，要是Q哥知道了多丢人啊。」

我说：「不丢人，你很坚强，你很不容易，我每次看到你，你都笑得那么灿烂，你那么乐观，就像一道光。要是你今天没有告诉我这些，我永远都不会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苦难。我觉得现在的你，生活得这样阳光，十分了不起。」

她愣住了，有些不太相信，「我这么丢人，我一个字都不认识，你为什么想要写我呀？」

我说：「因为你乐观，你坚强，你身上拥有一道光，我想让你的故事永远流传下去，我想让你活在更多的人心中。」

她站起来大笑，两只肉球一样的小手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有病人进来，她咳嗽了两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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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米那，副主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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