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
导言
某天上班,接到抗疫期间照顾过的患者的女儿发来的短信:“护士长,我昨天中午生了,母女平安,我找了我一个表妹来照顾我,能不能麻烦您请里面护理我妈妈的同事跟我妈妈说一下让她放心。” 作为ICU护士长,更多的是负责患者重症期间的抢救治疗,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深入地走进患者的家庭生活,维持这么长的时间,感受她的喜怒哀乐,也全身心地体验整个救治过程的艰辛,所以记忆那么深刻。 收到征文的消息,我在一天里写下了黄奶奶家的故事,这岁月静好的日常生活,因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变得来之不易。在之后的几年间,看到来来往往的患者,我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黄奶奶,想起她渴望回家的眼神,即使过程艰辛,却充满希望……
黄奶奶,浙江某小镇一位66岁的普通妇女。转入ICU时,高流量吸氧,氧浓度已经调至85%,她略显胖硕的身体不肯安安分分地躺好,用充满戒备的眼神看着管床护士,用不太能听懂的方言不停地跟我说话:“我没事的,我要喝水,我要下床,我要给女儿打电话,我在哪儿……”
连日来辗转多个陌生的医院,黄奶奶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进入了ICU。她时不时拉扯高流量吸氧的鼻塞导管,企图从床上爬起来,经皮动脉血氧饱和度监测的结果只能勉强维持在90%。
监护仪上忽高忽低、摇摇晃晃的曲线和间歇响起的报警声,不停刺激着医疗小组每一个人的神经。
“奶奶,这是在杭州的医院,您生病了,家里人不能来陪您,您要安静下来,这样人才会舒服一点……”我们说的普通话,黄奶奶听不懂,以致她的恐惧感反而越发深重。
我的劝说、安慰与黄奶奶的絮絮叨叨就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在ICU最初的几小时,她喘着气一直用大嗓门嚷嚷,眼神中透着不安,到最后只有不断重复的一句“我要回家”。
这是我们之江院区隔离ICU病房快速筹建后收治的第3例危重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胸片提示两肺“白肺”。
肥胖、脾气急躁、氧疗效果不好,是我对黄奶奶的第一印象。
一天后,原本濒危的经皮动脉血氧饱和度降至75%左右,两肺渗出更明显。
气管插管很快被提上议程。我穿梭在黄奶奶床边,在全副武装下忙碌2个多小时,背上的汗已经在往下滴,眼罩开始模糊,病房拐弯处脚底一个打滑,路过的同伴提醒我:“别急,慢点……”
我边走边在脑海里搜索关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信息,气管插管意味着我们会直接暴露在患者喷溅的分泌物和产生的飞沫或气溶胶里。
没有想到,真实的情景这么快就降临到我的身边。
“淡定、淡定……”我一边告诉自己,一边深呼吸平静自己的内心。患者病情严重,容不得我想其他的。大家很快进入急救状态,准备气管插管用物、呼吸机、吸痰用品、麻醉药品、抢救车……
黄奶奶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报警声滴滴答答,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70次/分的心率竟然没有任何增快的迹象,总让我怀疑眼前黄奶奶急剧恶化的肺部情况的真实性。
这大概就是新型冠状病毒的可怕之处吧,表面貌似平静,然未知的病情进展来势汹汹,让人内心变得格外沉重和压抑。
熟练的技术让气管插管这一关有惊无险,经皮动脉血氧饱和度在呼吸机的支持下暂时恢复正常。
之后,我们给黄奶奶常规输注镇痛镇静药物,让她维持较为舒适的状态。
也许是心里记挂的事情太多,回家的意念太强烈,任何轻微的刺激都会让黄奶奶躁动不安,不能讲话让她越发焦躁,而每次躁动都会引起经皮动脉血氧饱和度的波动,于是只能再加深镇静。这像一个层层推进的恶性循环。
我们不得不以深镇静维持黄奶奶生命体征的基本稳定,但是深镇静的后果就是黄奶奶肺部痰液的引流受影响。
于是,我们给黄奶奶翻身、拍背、吸痰、体位引流,及支气管镜下吸痰、灌洗、给药,能想的办法都一一实施。
大家已经没有了最初对呼吸道气溶胶和分泌物喷溅的害怕,只要对患者有利的、有用的,全部实施,一次不够,就两次、三次……但是,黄奶奶肺部情况依然不见改善,呼吸机参数有增无减。
那几天,我总是想起武汉同事的话语:“这个新型冠状病毒太可怕了,有些患者一开始走着进来,但后来氧合越来越差,今天你下班时还在的患者,明早你上班时可能就听到已经离开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看着黄奶奶,我的内心越来越迷茫,就如一群人努力爬山,总是看不到山顶的方向,更不知道离山顶还有多少距离……
十几天的机械通气治疗也并没缓解黄奶奶的病情,白茫茫的肺部影像依然每天坚定地吞噬着已经越来越渺小的黑影。
当呼吸机潮气量减小至200毫升左右时(都不到正常人一半的潮气量),医疗队决定给黄奶奶实施ECMO治疗。ECMO是体外膜肺氧合的英文简称,目前是代表一个医院危重症急救水平的天花板技术。
随着ECMO的启动,经皮动脉血氧饱和度跳跃式上升至95%,我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转头看到午后的阳光正烈,透过窗户照进病房,沉重的脚步忽然变得轻快。
可我知道眼前的“稳定”都是暂时的,她的面前依旧是一条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看不到尽头的路。
下班想起黄奶奶“回家”的意念,我连线了她的女儿,问起家里人的情况。
黄奶奶全家人都在隔离中,虚弱的老爷子总是一个人默默哭泣,高龄待产的女儿挺着8个多月的身孕,接着从杭州打来的一个又一个病重病危告知电话。
本在医院隔离治疗的女婿离院出走了。原本辛苦一年赚的收益眼看着收回无望,新冠病毒核酸检测转阴,即将出院回家却又被告知转阳,需要继续住院隔离,女婿内心天崩地塌般的绝望,让他采取了不理性的行动。
黄奶奶女儿听到父亲电话里压抑隐忍的哭泣和诉说,整个人仍不住颤抖,无边的黑暗笼罩着这个从没经历过任何变故的女儿,不安和恐惧让她不敢睡觉。
新冠疫情让一个原本幸福和谐的家庭风雨飘摇,高龄待产的女儿数次因为哽咽而沉默。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停地给自己鼓劲:“我妈妈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家也会好起来的,我妈妈这辈子也没离开过家乡小镇,我们会等她回家的……”
此时,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握着电话,真的好想抱抱她。
终于,在黄奶奶住院近1个月后,传来黄奶奶连续2次核酸检测阴性的好消息。但是,她的肺部情况却越来越糟,两肺实变明显,潮气量已经降至100毫升左右,肺几乎没有通气,更不可能撤机。
肺移植就如黑暗旅途中最后的救赎,被医疗队提上了日程。经过全院上下几天的努力,这个首次大胆的创新治疗鼓舞了我们的士气,就如原本黑暗的死胡同突然打开了一扇充满光明的大门,黄奶奶回家或许有希望了!
肺移植还算顺利,从早上等到傍晚,因为有希望,等待的内心也变得平静。
黄奶奶术后经历了低氧、急性排异、少尿等,所幸她都一一挺了过来,情况在慢慢好转,循环、氧合逐渐稳定,术后1周成功撤除ECMO,多日来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些许。
黄奶奶在那天上午醒来,距离那个气管插管后沉睡的日子已经过去1个多月了,不知她在黑暗中跋涉时是否感受到了我们的陪伴。
刚刚醒来的她眼皮似有千斤重,眼神迷离灰暗,在大家的千呼万唤中撑开不了太久。即便如此,黄奶奶醒来了!昏睡了1个多月的黄奶奶,在我们的眼里就如重生的天使,感觉那天隔离ICU的空气都冒着幸福的泡泡!
经历层层生命支持,又历经手术缓慢恢复的黄奶奶终于走上了漫长的康复之路。精神焦虑、谵妄,唯一能让黄奶奶安静配合治疗的“条件”就是与女儿视频。
视频中,女儿不停地劝说和鼓励,诉说家里的情况:“爸爸已经解除隔离回家了,身体还好。你外甥女、女婿都挺好,我过几天就要生了,等着你回家来带娃。钱不用担心,国家给了很多很多帮助,你要为了我们,为了回家,努力配合治疗……”
目睹着她们母女间的交流,我感觉到的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对回家、对正常生活的强烈期盼,这是她坚持治疗、忍受千辛万苦的唯一动力。
然而,还没有等到黄奶奶撤离呼吸机,我就结束了我的抗疫工作,隔离后回家了。之后跟黄奶奶的女儿又有过几次联系,知道她平产生下了6斤3两的女娃,生产的时候表妹在照顾她。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但她却还不忘鼓励我:“会好起来的,国家、政府、医院这么好,我们一家都会好起来的,我妈妈会回家的……”
在经历颠簸坎坷的疫情之后,生活总会回归最初的模样。
在我脑海中,总有一个场景挥之不去。灶台上冒出大锅炖菜的浓郁香味,黄奶奶把菜一一端上桌,招呼大家吃晚饭,老伴在桌前端一杯酒,祝福全家平安。女儿、女婿带着外甥女乐呵呵地围坐在桌边,旁边的小小摇篮中,婴儿带着温柔的奶花香呼呼大睡……
这最最平凡的岁月静好,是我们和他们一起经历千辛万苦想要呵护的日常生活,简单、温暖且弥足珍贵!
我们都是简单平凡的人,无论能与不能,我们都在一起艰难地前行。
注:本文首发于浙大出版社《浙一路·陪你走过》。
题图: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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