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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历史 | 周光霁: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

2023-02-22 10:42   北京协和医院

现在协和的皮肤科,培养人才是最紧要的,要有这样的人,专心干好这行,而且各方面有一定的条件,这种人能够培养起来的话,对科室的发展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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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小传

周光霁,1928年9月出生于四川广安,著名皮肤病学专家,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教授。1949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2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分配到北京协和医院工作。1958—1961年,调往中国医学科学院皮肤病研究所从事防控梅毒麻风工作。1962年调回北京协和医院。1978—1985年,任北京医院皮肤科主任。1985—1991年,任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主任。

从事皮肤病和性病临床工作五十余年,在疑难皮肤病诊治方面具有丰富经验。20世纪五六十年代,曾从事梅毒和麻风病的实验、临床和现场防治研究。1958年作为主要参加者在国内首次研制出梅毒血清试验的心拟脂抗原,建立诊断梅毒螺旋体的VDRL试验,其敏感性和特异性达国际水平。在广东省潮安县牵头完成麻风病综合防治研究和流行病学调研。参与的“我国高纯度鬼臼毒素的基础与治疗生殖器疣应用研究”项目获得1998年部级科技进步二等奖。

独自或参与编著《皮肤科考题解》《中国医学百科全书》部分条目等8部专业书籍。曾任中华医学会皮肤病学分会常务委员等职。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2008年获评中华医学会皮肤病学分会第一届有突出贡献的专家。2010年获北京协和医院杰出贡献奖。

精彩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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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节选

乱世求学:结缘医学参加革命

董琳(以下简称“董”):请谈谈您小时候的家庭情况和读书经历。

周光霁(以下简称“周”):我是四川广安人,我的祖父在县城里当教员,等我知事的时候已经在家养老了。我的名字可能是祖父取的,我们家族有个取名的辈分叫“名光尚国”,我是“光”字辈,“霁”来自“光风霁月”。我父亲当时到北京学医,在北京医科大学,现在北医的前身,因为家里没钱,他就半工半读,一边念书,一边晚上在报馆当校对。他毕业后在县里开了一个诊所,还是比较知名的。家里人多,我们兄弟姐妹就四个,再加上我继母生的,十来个孩子,诊所还有助手,一大家就靠他的收入。

我母亲三十多岁就因病去世了,当时父亲忙得厉害,所以我从小学开始就住校了。小学初小、高小都在县里小学,初中正是抗日战争时期,为了躲日本轰炸,学校迁到一个乡镇上。初中快毕业时,我有个堂伯父周建侯[1]曾是北大农学院的院长,因为抗战回到家乡,谈到他跟原来北大医学院的院长徐诵明[2]比较熟。他说徐诵明又被任命为同济大学的校长了,同济大学有个附属高中,我可以到那里去上学,将来学医,当时还可以公费,那是很好的机会,我父亲很赞成,我也同意,这大概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当时同济大学整个搬到四川宜宾的李庄,我就跟那个校长一道,到了同济附中念高中。抗日战争胜利以后,1946年跟学校一道回到上海,我那时十几岁,在高中读三年级,然后经过考试升到医学院,我的学习就比较顺当了。那时经济上困难,离开四川之后我就没回去,直到1957年父亲病重,他临终前我回去了一次。

董:您对抗日战争胜利后的上海是什么印象?

周:大家经受了日本侵略下生活的艰苦,都希望抗战胜利以后国家能够建设得很好。可是我们到了上海以后了解到情况,心里就冷了,因为国民党不搞建设。当时在上海全是“接收大员”[3],胜利以后很多汉奸、敌伪的财产都由他们自己接收,不是接收到国家。同济大学的医院以前是德国支持的,而德国是战败国,后来就改成中美医院了,由美国人支持。医院的重新建设就靠太平洋战争中美军的剩余物资,我们吃的、穿的不少都是美国大兵剩的。所以我那时看到的,一方面是“接收大员”,再一方面就是美国人,黄埔江里停的是美国军舰,街上横冲直撞的是美军吉普车,我心里特别反感,整个思想就有些变化。

董: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进步思想的?

周:第一次对我思想上有大的影响是沈崇事件[4],一个女大学生在东单广场被美军强奸了,这下大家的怒火被激起来了,在全国大城市里搞了大的游行。再加上国民党在昆明暗杀了民主人士李公朴和闻一多,也对我们影响很深。从那次大游行以后,那一年多我们几乎经常罢课,搞聚会、游行、晚会,主题都是反国民党,当然现在知道,这实际上是在共产党领导之下的两条战线[5]。

我们学校搞学生运动最厉害的一次是“一·二九”运动[6]。1948年1月29日,因为反内战、反迫害,要到南京去请愿,全上海的学生都有代表来,我们的游行队伍在其美路集中起来就往火车站冲。那天我在前排,国民党的军警,第一排是带警犬的警察,第二排是马队,后面是装甲车。双方发生冲突后,马队一来,就把我们冲到路边一个空地上,当时国民党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正在那里,他来阻止我们到南京请愿,结果就说我们打了吴国桢。我在场亲眼看见的,不是我们打的,他周围好多保护的,我们怎么打呢?我们被冲散以后回去,成百上千人到礼堂举行血债晚会,半夜时国民党军队和特务出动,挨个把我们拉出来检查,学生证都收了。诬陷我们打的吴国桢,好多人被抓了,我大概没在名单上,就被放过去了。解放后才知道,那时领导学生活动的同济总支书记就是乔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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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月29日,国民党军警镇压请愿学生

董:您是什么时候加入中国共产党的?

周:阶段式反美、寒衣运动,后来是“反内战、反饥饿”,一直持续到1948年。那时为了保存实力,学生运动、工人运动都不公开搞了,就发展组织。我们医学院有个地下党的秘密外围组织,代号叫G。我1948年参加这个外围组织,那个时候学生运动已经转到地下,主要就是组织同学学习,还有很多护厂护校、迎接解放的活动,做一些宣传组织工作。到了1949年4月,我才正式参加中国共产党,我和毕增祺[8]一道宣誓入党。入党是桑介寿和我谈的,正式的入党介绍人是地下党的支部书记姚民定,最后领宣誓的是庞其芳,那时白色恐怖相当厉害,都是单线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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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的周光霁

董:上海解放前夕您在哪里?主要做些什么?

周:加入共产党以后,当时形势比较紧张,经常来抓人,我们也往学校外面躲,到临解放的前几天,一天到晚就在街上转。我们当然是希望尽快解放,解放上海那个战争打得很艰苦。那时我们在医学院里面,也就是原周佛海公馆,它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大家坐到院子里聊天,解放军的炮声都听得到。到最后,我们所有参加外围组织的人或党员,都参加了人民保安队,主要是迎接解放的护厂护校,在部队来了之后给解放军带路,解放后维持秩序。我们没参加真正严酷的斗争,当时就是老抓人有危险,可我们也没怎么考虑危险那些问题。

董:新中国成立之后,您在心情上有什么样的变化?

周:那就痛快了,就毫无顾虑了。学校里面没多少事情,在解放初期大家都参加到各种政治活动中了,“三反”、“五反”、反银元运动,动员参加抗美援朝。我还做了一些保卫工作,身上背着枪当守卫,那时我在静安区区委值过班。

北上工作:接受协和文化熏陶

董:您是怎样来到协和的?

周:我毕业以后分配到军委,那时协和被部队接管了,准备治疗志愿军伤员,就把我们调到协和来进修。当时我穷得一文都没有,也希望赶快工作,有点收入。我离开上海的时候一个箱子、一件衣服都没有,同乡送了我两件衣服,还有一个同学叫姚嘉庆,他后来在安徽医学院,给我买了一个帆布袋,当时大概是两三块钱,我一直没还人家的钱,到现在还很抱歉。南登崑对我帮助也挺多,我生病的时候,经常给我点钱花,他后来在武汉医学院。

我是1952年由军委分到协和,大概是9、10月到的北京,到协和之后我们有一部分人就参军了。在这里第一次有收入就买了一件蓝布的棉袄,参军以后基本上前几年全都是穿军服,我现在床铺下面那个线毯还是军队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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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军装的周光霁

当时协和由军委领导,党委书记叫张之强[9]。协和的地下党支部还存在,我分到这个支部,就几个人。放射科的苏学曾,现在在肿瘤医院,刘士廉后来当了医大的教育长,另外儿科有两个人,一个是支部书记祝寿河,一个是后来协和的工会主席邹德馨。

我们来的时候,协和刚好思想改造运动[10]解除了,整个气氛比较好,正是要商讨如何建设、搞发展的问题,当时讨论最热烈的是协和今后怎么发展,主要是医教研的关系。但最后决定是,协和要办成一个部队的进修学院。所以1952年以后,协和每年都要招收很多部队的学员。我住到15号楼4层,和我同屋的是一个云南籍的卫生干部。

董:您刚到协和时有哪些深刻印象?

周:一来到协和,觉得和我们原来的医院比较起来,那是不一样。抗日战争胜利后,1948年协和复院,皮肤科1950年底才复科,我们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就是新生力量。那个时候皮肤科只有4个人,两个教授,是李洪迥[11]大夫和曹松年大夫;一个事务员,等于科秘书,是白汉鱆先生;还有一个化验技术员,叫文世骏。两个大夫一个星期只开三个半天门诊,每次也就是十几个、二三十个病人。

我们一来就6个人,科里面对待我们很热情,第一天一去,给了我们那么长一个书单子,都是英文的各种书籍,就说好好把这些书看看。给我们介绍图书馆,一进去是负责接待的办公桌,旁边是查阅材料的卡片箱,杂志室有上千种杂志,都是外国期刊。皮肤科有三十几种期刊,主要都是英、法、德文的,还有少数日文的。楼上是比较新的各科图书,每科专门一间房,皮肤科房内两边都是满架子的外文书籍。

协和各方面物质条件都不错。有专门的大夫饭厅,大家都在医院吃饭,包饭是每月14元钱,每顿一荤一素。我们住院大夫住到15号楼,男的在4层,女的在3层。病房工作到9点就基本上结束,其他人一般6点下班,晚上7点到9点是党委组织的政治学习,9点以后,15号楼4层有一个休息室,里面可以打乒乓球,各科的大夫都回来了,睡觉前就在那儿聊聊天。每天晚上,每个人有几个口袋,把衣服包括手绢、袜子等都塞到里边,第二天就洗好送来了。

科室里面的材料也都很全,我们科好多照片都是专门学医学摄影学的蒋汉澄[12]送过去,照得非常好。后来科里出了一本图谱,每个病人都有照片,而且每次研究都有档案。所以我对协和的印象就是,协和已经被人民接管了,在走向新的发展道路了;另外一方面,她的技术设备、物质条件确实是比较好。

董:您对老协和时期的皮肤科了解吗?

周:我听李洪迥大夫、曹松年大夫他们讲的,老协和皮肤科主要负责的主任叫傅瑞思(Frazier)[13]。当时皮肤科里面中国人大概是胡传揆[14]在协和名气相当高,就是北医的那个校长,后来还兼任皮研所的所长。老协和的皮肤科最主要的成就是“甲种维生素缺乏的皮肤表现”,具体做工作的是Frazier和胡传揆,国外有些教科书上就是用的他们的图片。Frazier对胡传揆评价相当高,送他到美国去学习,胡传揆在主治大夫那么短的时间,发表了几十篇文章,都是在美国有名的专科杂志上。李洪迥大夫当时也被送出国,专门学梅毒学,主要研究黄白黑三种人的梅毒病程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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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协和皮肤科合影。前排中为皮肤科首任主任傅瑞思,右一为胡传揆,左一为李洪迥

皮肤科和基础组联系挺多,特别是病理科。曹松年大夫在美国学的是检验,他回来就在皮肤科负责实验室,所以皮肤科有比较完整的实验室,设备比较齐全,这在全国医院里可能都是独一份的。

李大夫常常说,在老协和当主任,一年开三次会,干什么呢?分钱。第一次就是编制,看你那个科多少人;第二次就是分科研经费;第三次是图书费,科里要买多少书,三十几份杂志还订不订?要订就在图书费里面出。

董:您和爱人怎么认识的?

周:我来协和的时候,皮肤科还属于大内科的学组,所以内科和皮肤科是一个支部,叫内科皮肤科支部。我老伴是支部的组织委员,我们工作中互相认识,更重要的是在多次活动中接触,促使我们更多地了解。那时我们的年龄也都是27、28岁,1956年我们就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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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光霁和爱人常世琴

董:皮肤科刚开始是在大内科里,您参加过内科大查房吗?

周:内科大查房有张卡通画,上边就有李洪迥大夫,那瘦高个的,画得确实不错。我们来之后没有大查房,直到内科分了好多组,血液组、内分泌组、心血管组等,每次内科各组一道查房还保留着。我们科也有全科大查房,或者每个月查一次,或者主任查房,大夫都参加。我们来的时候,主要的就是临床病理讨论会。

临床病理讨论会我觉得如果有条件应当恢复,临床上一些重要的疑难病例,对提高大家的诊疗技术、增长知识有好处,我参加了好多次,有两次是皮肤科的病人。一次是系统性红斑狼疮,那个病人叫黄济,我当时是实习大夫,在内科管病房,还采用当时世界上普遍应用的凝冻法,第一次做实验看到红斑狼疮细胞,所以临床上一直诊断的是系统性红斑狼疮。但很奇怪,在那个病人的病程中间,有两三次发生肺炎,报告都是有炎症浸润,还有索条状阴影,符合结核诊断,但通过一般治疗或者最多加点抗生素,一两个星期就好了。结果在临床病理讨论会上,病理报告是全身的粟粒性结核。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想通,红斑狼疮有一个说法就是由于结核引起的,但这个病人就不知道怎么解释,内科医生的意见,一致认为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病理科医生的意见,都认为是粟粒性结核,结果两边吵了一下午。而且这个病人的妹妹黄洁后来也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疮,也到我们医院治疗,说明系统性红斑狼疮有遗传因素。

另一个病人,主要症状是两个眼睛凸出来,还有其他一些全身症状。我们很长时间没诊断,都怀疑他是各种感染,因为他是西北来的,看来是个肉芽肿的病变,很像感染,到最后张孝骞大夫看了,他提出来叫Wegener's肉芽肿[15]。他一提到那个诊断,我们再查书,确实症状是相符,那时认为Wegener's肉芽肿是一个肉芽肿性的血管炎,当时血管炎正是世界上很热门的一个话题,那个病人死亡以后也做了病理讨论。

还有个病人脖子上有一个肿块,病理报告是肉芽肿,后来脑里面也有病变,原以为是脑瘤,结果开刀以后,病理报告也是肉芽肿,最后肺里面都有了,这下我们联系到文献上,就是叫淋巴瘤样肉芽肿病。这个病人在我们科诊断之后,经过激素治疗还缓解了,我们还在学会写了报告。

这些病人的印象挺深,我到现在还记得。临床病理讨论这种大的会诊,是基础学科和临床学科互相联系的一个途径,整个来讲,对病人也好,对医学研究也有好处。

调任皮研所:投身梅毒麻风事业

董:有一段时间您去了皮肤病研究所工作,请您谈谈这段经历。

周:协和1958年转归地方了,我们也转业了,当时的协和是进修学院,而卫生部又成立了皮研所[16],目的是为了控制和消灭梅毒和麻风,这次方向上的调整,就把我们调到皮研所,这是很必要的。协和皮肤科还有会诊需要,留王定邦一个人在协和,其他人全部到了皮研所。去了之后,皮研所对我们很重视,李洪迥大夫成为副所长,曹松年大夫还是管实验室。

皮研所分成两部分,一个叫防研组,做防治研究,就是专门管消灭和控制梅毒和麻风,这是主要的;另一个叫医研组,做医疗研究,就是管皮研所在北京的皮肤病门诊和病房的医疗。我去的第一年,就分配我管医研组里的病房,有40来张病床,大夫是临时凑的,我就主要整顿病房。其他多数同志,除两位教授以外都到防研组,下到基层去消灭麻风和梅毒。

那正是在消灭梅毒的后期,就又给我加了个任务,搞晚期梅毒的治疗。因为梅毒已经快消灭了,留下来的都是些晚期梅毒,我们就考虑搞脊髓痨,即神经梅毒的一种,考虑用中医的办法,和中医科学院联系,当时他们选派中医理论最好的秦伯未大夫,他也是卫生部的顾问,和我们一道搞。找了两三个脊髓痨病人,经秦大夫等中医同行诊断分析,都认为本病属于阴虚,建议用刘河间的地黄饮子汤随症加减治疗,一周后复诊。一治疗几个病人就觉得症状明显好转,于是我们扩大治疗病人范围。后来病人不够,还联系天津总医院给我们找病人,每个星期我陪秦大夫到天津去治疗,当天来回。我们一共治疗了四十来例,症状确实有明显好转,而且很快就好转。但这都是病人主观描述,没有确切的客观指标。那个地黄饮子汤的方子是十几味药,最后就降到两味,怀疑里边有一味叫黑附片的中药含有乌头碱,对神经有刺激作用。梅毒感染引起的脊髓痨是脊髓后根的炎症,造成神经纤维毁坏,但还可能有一些残余的神经纤维,经过乌头碱的刺激使症状好转。我们总结了文章,曹松年大夫被当时的苏联皮肤病研究所请去参会,还把文章带到会上去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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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小组在《中华皮肤科杂志》上发表中西医结合治疗脊髓痨的文章

董:协和在消灭梅毒方面做了哪些工作?

周:在协和的时候,消灭梅毒我们也做了一些工作。李洪迥大夫写了一本《梅毒学》,那个书还是不错的,从那本书上对梅毒有个比较全面的总体了解,他还写了一个宣传梅毒的小册子。曹松年大夫一直管实验室,为了配合消灭梅毒,就研究梅毒的血清试验,原来是康-华氏试验,用粗制的、心脏的类脂质做抗原,但国外已经用纯粹的心拟脂做抗原了,所以曹大夫就和生化科协作,一道做心拟脂的提取研究。我升主治医师后,科里安排我到实验室当曹大夫的助手,就参与这个研究。结果在生化科帮助下,心拟脂抗原的工作成功了,我们就按照美国性病研究实验室,也是全世界通用的实验室标准做,我们的材料很齐备。曹大夫写了篇自制心拟脂抗原的文章,写了四十多页,被打回来,说太多了要删减,曹大夫不干,所以这文章就没发表,而实际上后面消灭梅毒也不需要这抗原了。结果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武汉病毒所在20世纪80年代做出来了,得了奖,结果到我手上,我说我们1958年就做成了,可惜连篇文章都没有。

董:协和皮肤科实验室还有哪些重要工作?

周:临床真菌是较大综合医院不可少的部门,一般都由皮肤科负责,当时我们办了一个高级临床真菌训练班,由曹松年大夫主办。那个真菌训练班招了十个学员,我和文世骏就做实验辅导。结果不巧,真菌训练班开设不久,曹松年大夫就病了,肺部感染。幸好他准备工作安排得很细致,所以实验室那部分教学没有问题。讲课也得讲啊,没有办法,李洪迥大夫把我推上台。我那个时候刚升主治大夫,还不到30岁,就叫我给高级的学员讲课。我就讲皮肤真菌病,深部真菌病由李洪迥大夫来讲,最后十个学员反映都还比较满意。这个真菌训练班的举办,对我国临床真菌学的发展起到了一定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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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12月31日,协和真菌训练班师生留影。前排左三为周光霁,左四为李洪迥,左五为文世骏

董:请谈谈您在皮研所时消灭麻风方面的工作。

周:到皮研所以后,我的第二件事情是控制消灭麻风的研究,1960年我就被派到广东去搞麻风。首先要在三年内控制麻风不再发展,主要措施第一个就是预防,因为麻风是麻风杆菌传染的,它和结核杆菌差不多,都是抗酸杆菌属的,但传染性不那么强,所以就采取注射卡介苗的办法。第二个是切断传染源,把病人全部查出来,建立麻风村隔离起来治疗,划定土地,病人自己劳动、自己生产。

这个任务我带队,医生护士一共将近10个人,到广东去。这里面只有2个大夫对麻风比较懂一点,我对麻风没有经验,但也不能退,那时还在搞一条龙,从预防、流行病学一直到实验室研究,都要在一个县里面完成,任务相当艰巨。但是这项工作得到了省、地、县各级领导和同行的大力支持,最后决定潮安县为试点。

广东省每个县都有麻防站,从全省调了将近100个有经验的麻风防治干部,先到汕头集中训练,再给他们讲研究计划,之后下到基层公社大队进行普查,查出患者并进行预防接种。大概半年不到,大家就把全县70多万人普查搞完了,发现病人不多,整个发病率千分之三左右,这是被大家认可的。我每天和省、县里面的同行下到各公社大队,去了解普查情况和会诊病人,由于当时农村经济情况困难,工作进行不是很顺利,原计划的全民普查难以彻底进行,普查人员多数是按照他们过去所进行的线索普查,至于需要多次复查的卡介苗接种就更难以完成。我和徐天伟大夫写了一个潮安麻风流行情况的报告,提出了点状流行的特点,提示麻风主要在有麻风病人的村庄流行,一般不会向外较大扩散,传染力较小。新的麻风村建成了,收住了所有新发现的病人,按计划进行治疗研究,但是新村没有电和自来水,进行实验工作有困难。

普查后全组进行了一次总结会,撰写了70多篇论文,虽然质量不太高,但这是大家在艰苦条件下辛勤努力的结果,全部都上报防研组,特别加了评语,大家收益不少,在思想意识上有了较大提高,中国的发展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走社会主义道路才行,农村的改革是重中之重。

对麻风知识有比较全面的了解后,我心里增强了消灭麻风的信心。两年后,麻风治疗的办法有突破性进展,用联合化疗一下就解决了,所以现在麻风基本消灭了。

重返协和:建章立制恢复传统

董:您在去北京医院工作之前是什么样的情况?

周:1962年要恢复医大,医大教学需要皮肤科,组织上决定调李洪迥大夫、我、文世骏、陈锡唐大夫四个人回协和。回来以后,我被医院派到海边一个半岛的农村下放“四清”一年。“四清”运动之后就是无产阶级大革命了,当时在协和工作很难开展,北京医院想要人,叫我过去,我就同意了。

董:您从北京医院又是怎样回到协和的?

周:我在北京医院有七八年的时间,负责皮肤科工作,主要是高干保健和普通门诊,普通门诊病人很少,这期间我看了不少书,也写了些文章。后来为什么回来?当时北京医院要修门诊,整个门诊要拆,这一下皮肤科基本没有病人了,起码得好几年,我说这一修,我就该退休了,心里还是想多做点事。吴蔚然[17]大夫是名誉院长,我就把情况跟他讲了,谈了两三次,他同意了。当时还有一个情况,就是李洪迥大夫退休了,陈锡唐大夫到中日友好医院了,协和缺人,这么回协和的。我在北京医院的时候,和南城的好几个医院一起做了疑难病会诊,每次他们都叫我来负责,搞得还不错,所以我觉得自己还有点儿余热,想回协和来。回协和后,保健局还聘了我十年,作为保健会诊专家。

董:您再次回到协和后又开展了哪些工作?

周:回到协和以后,我当主任那几年,把查房、疑难病例讨论会这些过去的制度恢复了,大家还是比较满意的,再就是希望培养一些干部,完成一些在北京医院因为病人少搞不上去的题目,比方关于皮肤淋巴瘤的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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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皮肤科在进行病例讨论,前排右二为周光霁

再就是皮肤科好多重的病,比方结缔组织病,现在认为是免疫病了,那一类的病我们科一直比较重视,诊断、治疗也有一些经验。拿皮肌炎来讲,皮肤科的作用还是很大的,因为皮肌炎就是皮肤和肌肉的症状,可是一些病人就是皮肤症状,肌肉没有症状,我看到有一个病人12年了没有肌肉症状,我们怀疑之后,最后又从肌酶谱上诊断的。

我还有一个想法,协和皮肤科里所谓痒疹和湿疹是最常见的病,差不多占三分之一,就想把科里年轻人组织起来,分门别类地把这类病的病因进一步探讨,能提高业务,促进学科进步,也给科里培养点干部。后来我选了一个人叫王柠,她到日本最好的一个医学院学习,结果因为心脏病去世了。我心里为这个事也不太好受,至少我是鼓励她去的,想让她在那里学多一点,能够回来把皮炎湿疹搞起来。

谈到论文,我总结了天疱疮的问题,当时整个皮肤学界很推崇美国Lever推行的超大剂量激素治疗严重的进行性寻常型天疱疮,可治疗过程中激素反应的死亡率高达12%,而我国的天疱疮不是那么严重,我觉得用高剂量不合适。我国主要是轻型的红斑型天疱疮,天疱疮病人的基本问题是表皮细胞的离解,我认为天疱疮是个全层离解,离解的深度是判断病情轻重的一个重要指标,不能完全机械地说红斑型天疱疮就是表皮的两三层离解,从这点出发,我就通过做了病理的病人总结对离解的看法、对病情轻重的判断以及治疗的运用。结论是我国天疱疮的激素治疗剂量以每日40~80mg为宜,不宜超过100mg。

董:您有没有参加医疗队或者支边的经历?

周:我1964年参加了医科院的医疗队,主要是为原子弹试验。因为罗布泊试验在敦煌西边,怕下风向受到影响,所以在每次试验以前,周总理就要派医疗队到河西走廊,我们去了好几次,我去了一年。这一年不单是在敦煌,我还到了当金山一带,那已经是荒漠区了,在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待了三个月。医疗队的日常工作就在农村里看病,住到卫生院,每天早上吃完饭就下生产队,挨家挨户访问,在外面吃一顿饭,晚上回来;另外就是培养赤脚医生,给他们上课。我在酒泉还会诊了第二例Wegener's肉芽肿。

中央派的医疗队去了很多人,不单是我们医院,还有北京医院,朱预[18]是整个医疗队的队长。我那老伴常世琴,原来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她下来检查的时候知道我在敦煌,来见到我,我才知道她也在那儿,就是为这原子弹试验去的。去之前她也不讲,她在苏联专门学放射病,后来联想起来,每年空爆的时候她都去了,不过就那次现场碰到了。

另外我也去了好多地方,为了研究心拟脂抗原收集标本,到内蒙古待了两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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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光霁参加抗洪救灾义诊

从医感悟:一切来自病人,一切为了病人

董:您怎么看待临床和科研之间的关系?

周:我觉得临床的研究,主要从临床中间来。看病是我们主要的实践,研究是为了解决问题,问题是从临床中间来的,而解决的办法、研究的结果也要应用到临床,所以我觉得临床研究工作,临床是关键,多看病是最主要的,要从病人中间来。假如做实验工作,那实践的实验室方法是从实验室中来,当然文献也是从实践当中来的,所以一些研究工作创新,都要从实践中间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进行研究,然后再回到实践,我觉得是这么个过程,所以我是相当注重临床的。而协和也主要就是重视临床,所以我在改革开放后到协和来,就把原来有用的制度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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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科查房,左起:周光霁、袁兆庄、王家璧、张保如、王洪琛、俞宝田、李世泰、苑勰

董:您在工作中肯定会跟其他科室联系,您怎么看待多个学科间的合作?

周:皮肤科差不多和每科都有关系,因为人体是一个整体,皮肤科的各种病因,感染、肿瘤等,哪一科的其他病也不外乎这几种病因,皮肤还有一个优点,是一个最好的研究部位,容易观察,所以皮肤科的疾病,其他科也有相应的病,多科协作是必然的。

我们和基础组的关系也比较好,比方病理科,皮肤的病理不好诊断,多半都是炎症,需要结合临床,我们有问题也经常请教他们,所以和病理科的协作就比较强。现在已经到分子生物学水平了,研究工作从粗到细,才可以再归纳,只有了解细节之后,才能够认识全貌,所以实验室工作还是需要好好搞。医院搞一个大的综合实验室,作为一个协作的平台,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临床有问题可以找他们,互相协作。

董:在您看来,怎么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协和人?

周:过去我们一来,协和最常见的话就是“协和标准”,就是说每件事都有个规定,必须要做好,比较严谨。过去检查卫生是戴白手套来查,从哪个门出入都有规矩,什么级别穿什么衣服都很严格,吃了蒜就别上班,这都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和标准。

我觉得在协和,第一个,要有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的思想;第二个,必须要有坚实的专业知识和技能。现在协和的水平,在全国来说并不是唯我独尊,假若不警惕的话,就慢慢要落下来。首先我们选拔的干部,不能是为了名和利,而是对病人要当成自己家人那样考虑,确实真心为病人服务,而且得确实有真才实学,这才能维持协和的发展,达到协和人真正要达到的那个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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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周光霁在家中

董:您对协和未来的发展有哪些期待和寄语?

周:我当然希望协和很好发展下去,协和的基础是不错的,在今天我们国家蓬勃发展的条件下,协和完全有可能发展得很好,前途无量,但是要把握住,不要靠吃老本儿,不要躺到过去的名声上。今后,生命科学、医学肯定要大发展,协和就要趁此机会,沿着那个基础赶上。现在协和的皮肤科,培养人才是最紧要的,要有这样的人,专心干好这行,而且各方面有一定的条件,这种人能够培养起来的话,对科室的发展有益。

注释

[1] 周建侯(1886—1973年),四川广安人,农业化学家、教育家,我国农业化学学科的先驱。

[2] 徐诵明(1890—1991年),浙江新昌人,我国现代医学教育先驱及病理学奠基人之一。曾任北平大学医学院院长、北平大学校长、同济大学校长、沈阳医学院院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任卫生部教育处处长、人民卫生出版社社长等职。

[3] 日本投降后,国民党政府派出大批军政官员到沦陷区去接收敌伪财产,他们疯狂掠夺人民财富,中饱私囊。

[4] 1946年12月24日,北平发生了驻华美军强暴中国女大学生的事件,美军暴行激起了人民的公愤,北平学生率先举行了反美示威游行,随即迅速发展为全国规模的反美、反蒋爱国民主运动。

[5] 两条战线分别是指战场上的军事作战(第一条战线)和在国统区领导反对国民党和国民党政府的各种形式的斗争(第二条战线)。

[6] 1947年12月,国民政府颁布意在扼杀学生爱国民主运动的《学生自治会规则》,中共国立大学区委和同济总支提出“争民主、反迫害”的口号予以坚决反击。1948年1月29日,同济大学学生罢课,并决定派代表赴南京请愿,国民党军警奉令镇压,造成69名同学受伤、上百人被捕的“一·二九”事件。

[7] 乔石(1924—2015年),浙江定海人,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党和国家的卓越领导人,曾任上海同济大学地下党总支书记,组织指挥了同济大学“一·二九”运动,是上海学生运动的重要领导人之一。

[8] 毕增祺,1925年出生于北京,著名肾内科专家,我国肾脏病学奠基人之一,曾任北京协和医院肾内科主任。

[9] 张之强(1915—2005 年),河南孟县人,曾任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卫生部副部长。

[10] 1951年11月30日至1952年秋在中国开展的知识分子的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运动。

[11] 李洪迥(1908—1993年),上海人,著名皮肤病学家,我国皮肤性病学奠基人,曾任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主任。

[12] 蒋汉澄(1900—1989 年),江苏苏州人,我国医学摄影创始人,1936 年在北京协和医院组建了我国第一个医学照相绘图室。

[13] 傅瑞思(Chester N. Frazier),中国现代皮肤病学先驱,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首位主任,在协和任职19年(1922—1941年),回美国后任哈佛大学麻省总医院皮肤科主任。

[14] 胡传揆(1901—1986年),湖北江陵人,著名医学教育家、皮肤性病学家。1927—1941年在协和皮肤科工作,曾任北京大学医学院院长、中央皮肤性病研究所所长等职。

[15] 这是新中国确诊的第一例Wegener's肉芽肿。

[16] 1954年创建于北京,原名中央皮肤性病研究所,1957年合并更名为中国医学科学院皮肤病研究所,1984年迁南京现址,是中国最早成立的从事皮肤病基础、临床、防治研究的国家级专业机构。

[17] 吴蔚然(1920—2016 年),江苏常州人,著名外科学家,曾任北京医院荣誉院长。

[18] 朱预(1927—2013 年),江苏苏州人,著名外科学家,曾任北京协和医院院长。

老专家口述历史专栏

北京协和医院自2017年起设立“老专家口述历史文化传承教育项目”,通过对协和老前辈的个人生命史、亲历的重大历史事件、见证的学科发展等进行文字、影像的采集和整理,记录和反映协和人秉承传统、励精图治、再创辉煌的奋斗史,梳理医院及各学科的历史脉络,剖析协和百年基业长青的奥秘。协和官方微信公众号开设“老专家口述历史专栏”,以访谈录的形式节选老前辈的部分口述内容刊出,以飨读者。

监制:吴沛新

主编:陈明雁

整理:王   晶

摄影:王鹏飞

摄像:刘玉拴

视频:李苑菁

编辑:董   琳 李苑菁

本文内容节选自周光霁教授3次访谈记录。文中部分照片由周光霁教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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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协和医院,周光霁,皮肤科,皮研所,梅毒,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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