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的飞翔

导言  

我与纪明月（化名）初相识，是在她因患上隐球菌性脑膜脑炎住到艾滋病病区的时候。那时，她害怕做腰椎穿刺，我为了安慰她，就一边操作，一边和她聊天。人在脆弱的时候，真的会非常信赖愿意帮助她的人。她当时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声泪俱下地给我讲述她之前的遭遇，以至于我结束操作时，她还没有感觉到疼。从那以后，我因为“做腰穿时不痛”，成了她的“御用”腰穿医生，她也对我更加信任。我参与了她治病的全过程，见证了她恋爱、结婚，以及她第一个孩子的降生。我喜欢和患者做朋友，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有时我也会把他们写进故事里，纪念我们人生交织的时光。

戴上口罩，将一束马尾辫穿过鸭舌帽尾扣，并把帽檐压到最低，纪明月抱起女儿快步走出医院。

那一天，她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来拜访浙大一院感染科艾滋病医护团队。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帮助，她才得以平安生下健康的宝贝。

这件事，纪明月几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因为她是一名HIV感染者，所以通向幸福的这条路，对她来说，荆棘密布。

曾经，纪明月觉得自己很难坚持下去，但现在，她不仅找到了爱情，还升级当了妈妈。

曾经，关于这个病，纪明月觉得难以启齿，但现在，她有些释然。“6年了，我的生活重回正轨，我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尽管今年才29岁，纪明月却感觉自己已经走过了前半生。

对她来说，过去二十几年，生命的纪录片的底色是黑白的。

“你知不知道有种病，叫艾滋病？”6年前，那个男人对她说的这句话，曾如梦魇般萦绕在耳畔。那一年，纪明月23岁，这句话，甚至比她之前经历的所有不幸都来得让人绝望。

“我小学时，爸妈就离婚了。我被判给了妈妈，但是她从来不管我。”这段尘封的记忆，纪明月不愿过多提及，她只是戏称自己是“爸不管、妈不管、自己也懒得管”的“三不管”小孩。因为叛逆，她16岁时退学，在网吧找了份网管工作，从此开始自己挣钱自己花。

“认识那个男人时，我刚好20岁，小姐妹介绍的……说起来，他算是我的初恋。”纪明月口中的“初恋”比她大20多岁，是个生意人，他的出现让缺乏父爱的纪明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和体贴。她就像“中毒”了一样，不可自拔地沦陷了。

天真的纪明月以为自己就此“转运”了，但命运啊，从来不会轻易放过谁。

3年恋爱、2次流产。那晚，男人的原配妻子带着2个孩子敲开了门。看着他那竟然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儿，纪明月心中既委屈又罪恶，五味杂陈。

她明白，自己不该奢求这些的。没有吵闹、没有狗血的剧情，她选择了和平分手，没想到男人拉着行李箱出门时，问了她一句：“你知不知道有种病，叫艾滋病？”

“阳性！”

拿到检验报告看到“阳性”结果时，纪明月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手止不住的颤抖。

呵，终究还是逃不过。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叫心如死灰，这就是命运判了我死刑啊！”

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疯狂。

纪明月的疯狂，就是叫上一群朋友，在酒吧喝了一夜的酒。酒精可以麻痹自己，也可以再生事端。

“酒醒后就开始发烧，头痛得不行，眼睛也感觉要炸裂，即便是躺在床上也觉得天旋地转。”纪明月本能地以为是感冒发烧了，在乡镇卫生院挂了1周点滴，却怎么也不见好，“感觉脑子里像装了炸弹，随时要爆炸。”

纪明月翻遍了通讯录，最后打通了小姐妹的电话，那是她当时感觉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纪明月没料到，小姐妹不仅没有过多的安慰，而且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抱着她一边哭一边上网搜索治疗艾滋病的医院。最后，她们将目光锁定在省内的浙大一院。

“我，不想认命！”那晚，纪明月在心里默念道，“好好看病，好好活着，好好爱自己。”

第二天，纪明月第一次出现在浙大一院庆春院区9号楼。

“隐球菌性脑膜脑炎，颅内压高达450mmH2O，需要立即手术，在脑子里装一个泵把颅内压降下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门诊医生告诉纪明月，“HIV感染者的体内存在艾滋病病毒，但并不是每个感染者都会出现临床症状和体征。因为你现在已经进入艾滋病期了，所以才引起隐球菌性脑膜脑炎。”

手术一定要做，这是纪明月打定的主意，因为医生告诉她：“艾滋病如果经过规律治疗，一样可以拥有很长的寿命”。

她想活着。

可是，她没有钱！残酷的不仅是现实，还有那段冰冷的母女情。

好不容易拨通那个她最不情愿拨的电话，那头，却传来妈妈一句让她痛彻心扉的话：“你早晚都是死，我还要留着钱养老呢！”

最紧要的关头，还是爸爸转了一笔钱过来，纪明月才得以及时做了手术，头终于不痛了。

“那次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还把我的失恋治好了。”如今想来，她仍为自己的年少轻狂无奈摇头。

出院后，在浙大一院感染病科艾滋病医护团队的指导下，纪明月一直按照要求按时服药、定期复查。她想改变，她更想好好活着。老家，她再也没有回过了。那是个伤心地，她怕触景生情。和自己一起封闭隔绝起来的，还有她的感情，她甚至连朋友都不愿交了。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慢慢老去……纪明月无数次幻想未来的场景，就像她已然度过的二十几年一样，那是一幅黑白画。 

出院后，她到处摆地摊、卖衣服，省吃俭用在乡下盘下了一家店，生意逐渐有了起色，生活的转机也在不经意间来到。感染HIV3年后，纪明月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还能五彩斑斓。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周六，却能让她铭记一生。在一场艾滋病宣讲会上，纪明月选择默默坐在会场的最角落，但他的出现仍像春日里的暖阳，融化了她冰封多年的心。“他讲了没几句，我就泣不成声，因为他说的每一句我都太懂了。”纪明月心疼他，又佩服他自揭伤疤的勇气。

“我想更了解他。”此刻，纪明月心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好，我是纪明月。”这一次，她主动伸出了手，眼里满是期待。

“你好，我是刘旭阳（化名）。”男孩笑得很灿烂。

两人眼中的情意，医护人员都能感受到。

在浙江，截至2020年10月底，共有HIV感染者和患者3.2万余例，其中不少是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虽遭不幸，但内心深处仍渴望爱情。因此，医护人员和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常常会化身“月老”，牵线搭桥，让HIV感染者也能拥有自己的家庭，让他们的生活回归正轨。

之后，纪明月和刘旭阳恋爱、结婚。在刘旭阳的影响下，纪明月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纪明月曾说自己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微笑是什么时候了。刘旭阳告诉她，不打紧，以后她会一直这么笑下去。这或许就是有过同样遭遇的惺惺相惜。

纪明月想生孩子，刘旭阳也想要孩子，这个想法他们从婚后就有了，但双方谁也没有把话挑明，因为他们知道HIV除了血液和性传播外，还有一个主要传播途径——母婴传播。

“身患这种病，生出来的孩子能健康吗？”两个人内心的疑虑一直存在。

最先打破这种静默的，是纪明月，她能感觉到刘旭阳在大街上看到小孩子时流露出来的羡慕。“要不，我们去咨询下浙大一院的医生吧？”

当纪明月带着刘旭阳出现在医院，当初给她治疗的门诊医生也感到开心，说道：“作为医生，我非常高兴看到你们都能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

门诊医生仔细听了他们的诉求和担心后，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有孕期和围产期阻断HIV的药物和措施了，而且这些药对孩子的影响非常小，只要怀孕期间坚持吃药，HIV感染者也可以生下健康的宝宝”。

俩人听到医生的话，别提多兴奋和期待了。纪明月回去后就开始吃叶酸片，每天都散步、吃蔬菜水果，按时睡觉。“真高兴我还有机会当妈妈！”纪明月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曾经的不羁买单，只不过，纪明月付出的代价有点大。 

备孕1年，她迟迟没有怀孕，到当地医院检查，情况很糟。原来，和“初恋”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曾在卫生院做过2次人工流产，导致严重的盆腔炎症、盆腔积液，甚至还有输卵管粘连。

尽管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各种不幸，但这是纪明月第一次觉得“老天不公”，每天以泪洗面。

刘旭阳对纪明月的感情，虽然从没说过，但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也算‘因祸得福’，不然我俩也不会认识，对吗？”刘旭阳总是喜欢从乐观的一面来看问题。“县医院没办法，不代表大医院没办法，明天我们还去浙大一院。”

是啊！那家曾帮助她走出人生至暗时刻的医院，一定有办法！

在浙大一院，经过感染病科和妇产科专家评估，纪明月顺利接受了输卵管松解术。医生告知家属：“盆腔粘连和炎症很严重，所以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怀孕。”刘旭阳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纪明月，在他看来，没有完全否定，就还有机会。

幸运的是，术后5个月，纪明月怀孕了。在浙大一院感染科艾滋病医护团队的精准指导下，纪明月成功阻断了母婴传播HIV，平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宝宝。

一家，三口人，这就是最简单的幸福！

纪明月是不幸的，童年成长的不快乐，青春期的懵懂不羁，让她感染HIV，受尽冷眼。她说，这是一次教训，最惨痛的教训。

纪明月也是幸运的，遇到一个待她如家人的专业医护团队，一个能相伴一生的懂她、理解她的伴侣，让她的生命重新绽放。

她说：“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现在的她也加入了公益组织，给那些与她同病相怜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们，也能生活得很好！”她更想告诉普通大众，“不要把‘我以为’变成‘我后悔’。”

刘旭阳和纪明月非常喜欢这两个化名，一个旭阳，一个明月，合起来就是两个“明”。

一个“明”，是像浙大一院感染病科这样的医护团队，通过专业的诊治，给他们带来光明，给予他们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

另一个“明”，也是他们希望不断开明的社会，能更多给予他们更多的关怀和包容。他们不是异类，更不是洪水猛兽。他们，其实也只是患者。

“明”，更是“浙一关艾”团队一直在努力的目标。在全球科学家的努力下，已经有报道通过各种联合治疗方法，在德国的柏林、英国的伦敦、巴西的圣保罗分别有艾滋病患者被治愈。相信在若干年后，随着基因编辑、免疫疗法联合抗病毒等技术的成熟，艾滋病一定可以得到功能性治愈。

注：本文首发于浙大出版社《浙一路·陪你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