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陵教授对话The BMJ新任主编Kamran Abbasi博士——聚焦临床研究，投稿The BMJ必读（1）

2022年1月21日，中科院深圳理工大学讲席教授唐金陵先生采访了《英国医学杂志》（Th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以下简称The BMJ）新任主编Kamran Abbasi博士。他们就中国读者和研究者关心的问题，进行了长达50分钟的谈话。他们的谈话具体涉及以下8个方面：

1) The BMJ 的历史、愿景、使命、价值观、关注的重点领域。

2) The BMJ 发表的文章中哪些最能体现其特色和价值观？哪些尤其值得中国读者关注？

3) 从研究问题、研究设计、方法学质量、科研伦理、利益冲突等方面看，The BMJ 最倾向于发表什么样的文章？中国研究者能够在哪些研究方面做出独特的贡献？

4) 在临床研究的文化、教育和培训、研究基金、奖励制度等方面，中国能从英国学习哪些经验？

5) The BMJ 对利用机器学习、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方法的临床研究如何看待？

6) 在应对新冠疫情方面，国际上能从中、英两国的经验和教训中学习到些什么？

7) 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方法会为临床研究和医学实践带来什么样的机遇？有哪些需要注意的隐患？对中国研究者有什么建议？

8) 新主编对The BMJ 未来发展的展望。

唐金陵教授：

Abbasi博士，感谢你抽时间与中国读者和研究者进行交流。首先，对你荣任The BMJ 主编一职表示衷心的祝贺！接下来，我想就中国同行们感兴趣的一些问题向你请教。

2020年是The BMJ 创刊180周年。作为世界著名医学期刊之一，你认为The BMJ 在过去180年中做出了哪些重要贡献？The BMJ 在其愿景、使命、价值观、关注的重点领域等方面与其他顶级医学期刊又有何不同？谢谢。

Abbasi 主编：

感谢你的提问，唐教授。首先，我很高兴能与你一起，与中国读者和作者进行交流和分享，为此也感到十分荣幸。首先要声明的是，我没有在The BMJ 待过180年，但过去的25年里我一直在为The BMJ 工作，所以我最好还是着重谈一谈这25年内The BMJ 取得的成绩吧。

The BMJ 无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医学科技期刊之一，对此我们感到十分自豪。创刊之初，The BMJ 其实是一本旨在为穷人和社会问题发声的期刊，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一本实力很强的临床医学期刊。

关于The BMJ 的“身份”特征，我们一直是站在人群角度进行思考的，思考如何提高人们的健康，尤其为临床及公共卫生医生提供支持和帮助，使他们能为患者和整个人群提供更好的医疗卫生服务。

我1997年加入The BMJ，回首看已是很多年了。那时候教我们的是，在决定是否录用一篇稿件时，我们考虑的是那些其决策和工作可影响病人健康的医生、公共卫生专业人员和其他医疗卫生从业人员。

我们应该发表的是那些能够帮助这些人员制定医学决策的文章。这一理念在Richard Smith任主编期间得到了更明确的表述。随后，我的前任主编Fiona Godlee使这个理念更加聚焦在帮助人们更好地进行医学决策。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如果你问The BMJ 是干什么的，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事情，这就是我们的工作重心。我认为这种理念将The BMJ 放到了医疗卫生服务和提高人民健康的重要位置上。在过去25年中，The BMJ 在很多医学前沿领域都是引领者。

首先，The BMJ 是倡导、引领和推动循证医学运动的大期刊。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循证医学作为一个真实的医学力量出现以来，The BMJ 一直密切参与其中，尤其在提高研究质量、改善医学发表和改进研究方法方面，都给与了极大的支持。

因此，我认为The BMJ 在过去25年的一大成就是：在产生、传播、利用更好的医学研究和临床证据的循证医学运动中，在改进医学出版和医学实践决策的进程里，我们一直都身在其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和模范作用。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自那时起我们一直在倡导和引领科研和出版的开放与透明（比如要求声明利益冲突和作者贡献），倡导开放式同行评议，并在文章发表时一并发表所有与之相关的编辑决策和审稿人意见，以此公开医学研究的科学审稿程序，供公众监督。我们认为发表并不是科学研究的终点，而是持续的科学辩论和探讨中的一个部分。

换句话说，发表一篇文章时，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公开、透明。公开的信息包括作者是谁，作者有什么利益冲突，审稿人的意见是什么，编辑们怎么看，等等。我们希望学术界能够监督科学，帮我们指出哪里可以改进，哪些是人们关心的，以及如何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

在这个问题上，下一步我们要做的是倡导数据公开，要求人们在发表文章的同时也公开有关数据。总之，上述第一点与循证医学密切相关，第二点则是倡导和推动医学研究和医学期刊的公开和透明。

第三个方面是患者参与，The BMJ 在这个问题上发挥了主导作用。我们重视患者在医疗决策、研究与发表以及医患共同决策中的作用，因为我们相信这是改善公众健康更好的办法。

患者参与已成为The BMJ 的一项制度。我们有数位患者编辑，会邀请患者审阅稿件，会征求患者的评论，也会发表患者的文章。医疗卫生是一种协同性的工作，需要各方共同努力，这是The BMJ 一贯宣扬的理念。The BMJ 也正在通过各种合作方式践行这一理念。

在这三个方面，相较于其他医学期刊，The BMJ 起到了相当重要的引领作用，这是我们有别于其他杂志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们还有非常强大的新闻工作者团队。作为医学期刊的引领者之一，我们还发表新闻、专题报道、医学调查、观点等类型的文章，这也是我们不同于其他医学期刊的地方。

我们所报道的内容范围以及不断增加的多媒体形式，形成了The BMJ 独特的“气质”。我们对于质疑权威、挑战传统、支持医患的声音总是保持开放的态度。这就是The BMJ 的精髓。

唐金陵教授：

感谢你关于The BMJ 的分享。在过去30多年里，我一直阅读The BMJ 的文章，也在The BMJ 发表文章，但能听一个像你这样在The BMJ 工作了很多年的内部人讲The BMJ，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那么，我的下一个问题是，The BMJ 发表的文章覆盖范围很广。能否请你与我们分享一下，The BMJ 哪种类型的文章最能体现期刊的特色和价值观，哪些尤其值得中国读者关注？

Abbasi 主编：

你问到价值观的问题，我就先介绍一下The BMJ 的价值观具体包括什么。其实，我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已经勾画了The BMJ 价值观的核心。The BMJ 的价值观包含四个方面：一是循证，二是开放、透明，三是以患者为中心。正如我之前所说，这些都是The BMJ 真正起着引领作用的方面。第四是做事的勇气。

这些就是我们的价值观，它们体现在我们工作的方方面面。The BMJ 发表的每一篇文章都应如实地体现这些价值观，它们不局限于The BMJ 的某些方面，而是贯穿The BMJ 的所有内容和服务。

我前面也提到了，The BMJ 发表的内容范围很广，有传统的研究型论文，有临床教育方面的文章，有观点分析型文章和编者按，还有我上面提到的新闻报道类文章。

The BMJ 有四大不同文章类型的版块，每个版块都会发表各方面的文章。这些文章都体现着The BMJ 的价值观，这当然也是我们的意愿。但如果要说中国读者可能对哪些文章最感兴趣，我注意到中国研究者最关注的两方面：一是研究型论文，包括研究方法及其进展，二是卫生政策。

我知道中国读者十分关注我们（英国）是如何提供医疗卫生服务并实现全民覆盖的，尤其是针对一个很大的人群。所以我会给中国读者推荐这两个领域的文章。

当然，还要读The BMJ 的研究型论文，因为发表于The BMJ 的研究在方法学和研究质量方面都属于最好的，且与临床实践和政策制定紧密相关。这是我要推荐的另一类文章。

我也强烈推荐中国读者读一读The BMJ 发表的观点分析型文章和编者按（analysis和editorials）。去年12月我们发表了10篇关于中国抗击新冠疫情的策略与经验的观点分析型文章。我认为这类文章很有启发性，它们通常由国际专家以全球的视角来撰写，里面有很多对中国有借鉴意义的文章。

举个例子。我们发表了10篇来自中国学者的关于新冠疫情防控的文章，同时期我们也发表了来自世界卫生组织新冠大流行预备和应对独立小组的10篇文章。我相信这些文章对于所有正在努力应对新冠疫情的国家都具有重要借鉴意义。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我认为很多观点分析型文章和编者按对中国读者都有价值，因此希望大家能多读一读这类文章。

唐金陵教授：

感谢你的回答，这对于我们的读者是一份很好的指引。我的下一个问题是替研究者提的。能否请你从研究问题、研究设计、方法学质量、科研伦理、利益冲突等方面谈一谈什么样的文章是The BMJ 最倾向于发表的？你认为中国研究者能够在哪些研究方面做出独特的贡献？

Abbasi 主编：

我想中国对于整个科研事业和医学发展都有很多可以贡献的地方，应该说中国正在这么做，而且中国未来科研贡献的潜力巨大。如果你想尝试在The BMJ 发表文章，我们对每一篇稿件都会根据具体情况做具体分析，因此就每个具体的研究问题或每一篇文章来说，答案都都十分复杂。但关于我们如何评估一篇研究型论文，我可以尝试给你一个一般性的回答。

我们是这样评估一篇研究型文章的。首先会是看它的研究问题。我们希望研究问题与临床有关，是重要的，具有一定的原创性，且有助于患者照护或政策制定。这是我们最为看重的地方。所以在你有意向The BMJ 投稿时，你应该考虑你的文章是否能够帮助临床医生？或者是否能够帮助决策者制定影响个体或人群健康的政策？

这是首先需要考虑的事情。我们非常看重这一点，在决定是否要发表一篇文章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点。

第二个重点是，你需要确保使用的研究方法是合适的，即研究方法对于研究问题而言是合适的。我们会对研究方法十分较真。如果我们认为研究问题有意义、重要、具有原创性，而且研究设计能够很好地回答所研究的问题，然后我们会对研究方法进行仔细的考察。

实际上我们更看重你的研究问题，而非你的研究结论。如果按照这个逻辑，你提出了一个有意义的、重要的、事关临床诊治或政策制定的问题，然后你用了你力所能及的最好研究方法来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无论如何你得出的结论也应是有价值的。

这就是我们决策时所考虑的东西。每篇文章的研究问题各不相同，因此我们会认真审查研究方法的细节。对于系统综述、随机对照试验、观察性研究这些我们常规发表的研究类型，对每一种研究方法我们会做相应的仔细的审查。

我们经常告诉人们的一点是，The BMJ 的同行评议过程可能是所有期刊中最严谨的之一，一篇文章会接受大量的审查。所以如果你打算投稿到The BMJ，我建议你投稿前先把文章发给同事、临床医生和政策制定者，看看他们是否认为这篇文章对他们是重要的，是否有助于他们的实践和决策。

同时，也请确保在进行数据分析时有统计学家的参与。其实统计学家从研究一开始就应参与其中，所以请确保你的研究有他们的参与。因为对于我们想要发表的文章，我们也会进行相当严格的统计学审查。

我想提的另一个建议是，正如我前面解释过的，我们十分重视科研的公开和透明，所以希望作者能够表明研究的资助来源，表明每位作者都做了什么、对文章的贡献是什么。我们也要求作者声明，他们掌控着数据并愿意公开发表有关文章。我再强调一次，The BMJ 非常重视科研诚信和研究的公开、透明。

我希望我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你的问题。其实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对不同的文章，答案各不相同。但我认为以上这些是我们关注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最后再补充一点，The BMJ 是一本国际性期刊，所以我们发表的文章要具有国际意义，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影响尽可能多的读者、临床医生和政策制定者。

唐金陵教授：

感谢你。我想我的中国同行们会很高兴听到The BMJ 主编的这些建议。我的下一个问题是与临床研究相关的一般性问题。 

由于历史的原因，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临床研究方面英国都比中国领先，中国须要加强其临床研究能力，方能构建一个强大的平衡的生物医学研究体系。你认为中国能从英国学习哪些经验呢？比如在文化、教育和培训、研究基金、奖励制度等方面？   

Abbasi 主编：

这也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唐教授。我会试着尽可能简要地回答。首先，我不是很确定是否像你说的那样英国的临床研究实力比中国更强。英国也有自己的问题，但我想在每个国家，不只是英国和中国，对临床研究的资助都少于对基础研究的资助。这一点在英国和中国应该是一样的。

这背后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其中有很多与学术奖励有关。所以英国也在努力改变这种状况以加强临床研究。这一点很重要。而且，如果比较一下The BMJ 与其他期刊的学术定位，你就会发现我们感兴趣的是医学研究谱系里最靠近临床实践和政策制定那一端的研究。

我认为英国也面临着一些困境，我们正在努力克服它们。要走出这些困境，最好的方法就是要确保科研资助机构能够考虑得足够宽广、足够长远，看到资助临床研究的必要性，而不是不管它甚至忽略它，只关注基础研究。其实，我们收到的很多来自中国的投稿更偏向于基础研究而非临床研究。

我觉得中国如果要发展临床研究，需要更高管理层的关注。比如，需要更多地资助临床研究，需要奖励临床研究，需要制定明确的政策将临床研究纳入中国的医学研究体系。中国拥有巨大的能量和潜力成为世界临床研究强国。

我想中国已经在这么做了。你们有良好的研究基础设施，有很多愿意致力于临床研究的研究者，而且他们愿意发表和分享他们的研究成果。我认为在招募研究对象时中国还有一个“数量优势”，因为中国的人口基数很大。

我认为中国将会成为一支世界临床研究的强大力量，而且目前我也不觉得中国与英国差距有那么远。其实我不知道，不确定现在英国是否领先于中国。也许你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这么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再过10年，我想这个疑问将不会再有悬念。

我认为中国在临床研究方面有巨大的潜力。关键在于人们的思想是否足够开放，认识到临床研究的重要性，然后，研究者方能得到支持，获得资助，展开研究。所以我觉得你说的对。你提到了文化。的确，我也认为这事关文化的转变，要认识到临床研究是重要的。我们强调临床的重要性，是因为很多早年的研究发现，当把那些产品、药物、干预措施和方法放到临床研究中测试时，它们往往是没效的，或者没有预想的那么有效。

所以，临床研究非常非常重要，因为最终那是我们对患者乃至于整个人群负责所应做的事情。如果我们切实希望创造一个更健康的世界，切实希望改善人们健康和福祉相关的结局，那么临床研究和公共卫生研究对于所有国家的研究基础设施建设都非常非常重要。

唐金陵教授：

谢谢你的回答。我们面临的困境可能是相似的。也许你知道，在中国我们有专门支持基础研究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主要资助实验室研究、基础医学研究和其他领域的基础研究。而中国缺少专门支持临床研究的经费来源，尤其是缺乏国家级别的临床研究基金。这可能是中国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那些想做临床研究的学者没有足够的经费来源来支持他们的研究。

Abbasi 主编：

我想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英国在这方面可能是做得更好。英国有一些愿意支持和资助临床研究的国家级机构，尽管资助强度还是不及实验室研究或基础科学研究，但毕竟有了国家级的支持临床研究的体系。我觉得英国已经意识到了临床研究的重要性。改变观念提高认识将是中国临床研究发展需要打胜的第一仗，我们很乐意帮助你们实现这个目标。

唐金陵教授：

你一定知道有许多临床研究的研究方法起源于英国，例如随机对照试验。而且The BMJ 发表了世界上第一篇随机对照研究。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说英国的临床研究实力比中国强，而且从研究资源上、方法学上和文化认识上都是这样。不过，中国正在奋起直追。

Abbasi 主编：

是的。在这个方面，我想你的观点是有道理的。英国的确有投入和思考临床研究及其方法论的传统，这个传统也体现在我们对循证医学的投入和思考，这些投入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起飞，当然更早的投入体现在1948年第一篇随机对照试验的发表。

尤其是临床试验的想法、设计和应用确实起源于英国，但临床研究现在已经发展成一个全球性的事业，所以我们不能宣称英国做得比其他国家更好。尽管如此，在新冠疫情期间，英国确实做了一些十分漂亮的评估新冠治疗措施的临床试验。也许英国找到了在临床试验方面再次崛起的方法。

唐金陵教授：

英国的确在临床研究方面做过很多贡献，我想你个人不必对此过于谦虚。

Abbasi 主编：

这话由你来说比较合适。谢谢你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