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第二交响曲（“复活”）第一乐章与一台外科手术麻醉的随想

弦乐声部的开场，紧张而专注。小提琴和中提琴的颤音为背景，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厚重的音色渲染出了紧张而庄严的氛围。双簧管、圆号、长笛、小提琴的逐渐加入，乐句以一种令人惊叹的有序徐徐展开。同时，低音声部反复的三连音，传递着无言的坚定。

——这一幕，宛如麻醉诱导，患者从意识清晰到进入麻醉状态，体内从神经系统、呼吸系统、循环系统乃至免疫系统都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麻醉神似睡眠又不同于睡眠，诱导阶段乃是整台手术风险最高的阶段之一。麻醉作用于脑，大脑统摄全局。人类作为万物之灵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最大意外，以脑为思维的物质基础，发展出了社会、科学、法律这些形而上的有序，不可不谓奇迹。时至今日，科学家们仍尚未完全破译全身麻醉的神经生理机制，但却已从整体上发明了品类众多的麻醉药品，并将麻醉相关的围术期死亡率控制在了1：10万的比例，不得不说是一种奇迹。

伴随铜管部加入产生的强烈的声响，石破天惊、雄壮激越、毫不迟疑、无惧无畏。随后自然地转入如歌的行板。

这一幕，仿佛主刀医生对手术早已成竹在胸，消毒铺巾、接刀划皮一气呵成，手术正式开始。两百年来，以无菌术和现代麻醉学为标志，外科手术的发展进入了快车道，传统中所认为的生命禁区一个个被突破，手术种类被不断扩大，创伤越发减小，广大患者得到了实实在在的福音。此时患者进入平稳的麻醉维持阶段，医护配合有条不紊，外科医生逐层分离解剖层次，麻醉医生密切关注生命体征变化，巡回护士严密清点器械，器械护士准确传递器械，一切是如此的井然有序。

乐曲重复开始时的动机片段，昭示手术进展紧张有序；竖琴反复演奏着下行琶音，仿若手术风险暗流涌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提琴与圆号渲染出温暖的音色，仿佛和煦的阳光，暖意融融。单簧管、双簧管悠扬唯美，田园美景如诗如画。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于布为教授所说的理想麻醉状态——氧供氧需平衡，镇痛镇静肌松齐备，内环境处于最好的稳态。外科医生内心轻松平静，手随心动，手术宛如艺术。

随着一声镲的加入，速度突然加快，随着手术的推进，主刀医生和助手配合愈发默契。解剖层次逐层深入，逐渐暴露病灶，外科操作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可以是动脉吻合，可以是骨折解剖复位，可以是对重要血管或神经的确切保护，可以是心脏复跳……）此时外科医生、麻醉医生、护士全都屏息凝神……

有惊无险之中，关键操作完成。长笛和小提琴的对话活泼轻松，三角铁清脆的音色反复回响，手术如此顺利，所有人都心情大好。然而，大管的两串谐谑的音符如此突兀，仿佛狡猾的病魔在一个阴暗角落不怀好意的嘲弄。

伴随着锣与定音鼓的来临，全场死一般的宁静，患者面临的最大的危险刚刚来临！频繁变换的速度和节奏，旋律声部和伴奏声部的不平衡感，仿佛不期而遇的恶性心律失常，又仿若预期之外的罕见解剖变异。此时患者和医生都在拼尽全力与死神较量。

片刻寂静之后，再现部回到了最初的主题。竖琴的柔美、弦乐的婉转、小号的嘹亮辉煌……恰似经过细致有效的处理，患者重现平稳的生命体征。

乐章的尾声，平稳的速度，透露着一丝紧张的氛围，就好似患者正从麻醉中缓缓醒来。高亢小号宣示紧接着一连串的快速下行半音阶，仿佛标志着手术的顺利结束，而乐章尾声的三个低音，将我们从手术成功的兴奋拉回现实，也仿佛在提醒我们：与疾病的斗争或许远未结束，手术的结束仅仅是术后漫长康复阶段的开始。

优秀的外科医生从不在手术台上炫技，他们更关注着患者收益和创伤的平衡。优秀的麻醉医生从不追求存在感，他们永远以被患者忘记作为目标。优秀的手术室护士永远想着如何配合医生，却也最敢于为了患者的利益，坚定指出医生时而错误的决策。优美的乐章和成功的手术，其背后都是优秀的团队，在这点上，音乐和医学是如此的统一。

马勒第二交响曲，别名《复活交响曲》。古斯塔夫·马勒说：“一部交响曲，应当像一个世界”（A symphony must be like the world）。上述解读只是一个普通医生兼爱乐者的随想，不到之处，难免贻笑大方。唯愿这一传奇的交响作品能被更多人发现、倾听，成为更多人在这个多事之春的心灵慰藉。

推荐：阿巴多（Claudio Abbado）2003年指挥版本，琉森音乐节交响乐团（Lucerne Festival Orchestra）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