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湖疫苗事件背后 拷问县域疫苗管控“乱象”何时休

1月12日晚9点，江苏省金湖县黎城卫生院外一片漆黑，院内接种大厅灯火通亮，这里正是“过期疫苗事件”的涉事医院。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两个办公楼之间，他们手里拿着《江苏省儿童预防接种证》核对自己孩子接种疫苗时的信息，在卫生院进行登记，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表情复杂，行色匆匆。接种大厅装饰着几个彩色的大字——“信任预防接种、享受健康生活”，而正下方就张贴着金湖县政府印发的《关于黎城卫生院疫苗事件相关问题的答复》。

7岁的“格格”是个天真的小姑娘，看到热闹的人群很是兴奋，在预防接种大厅和小伙伴嬉戏玩耍，仿佛置身事外，一旁的父亲魏先生却一脸愁容。魏先生告诉记者，自己孩子接种疫苗时的批号根本没写，没办法查询疫苗信息。

“我小孩是2012年10月22日出生，2012年12月24日接种的脊灰疫苗批号20100805，这个疫苗8月2号就过期了，我小孩没有出生这个型号就过期了啊！”和其他家长一样，于先生难抑愤怒的心情，他的孩子的预防接种证上很多空白栏没有填写批号，在金湖县金南卫生院接种时仅填写的三次一查发现都是过期的疫苗。

于先生查出的过期疫苗

根据金湖县政府公告，1月7日，江苏金湖县黎城卫生院发生一起口服过期疫苗事件，截至9日下午4点，确定全县145名儿童接种了过期脊灰疫苗。“管理混乱、工作失职、监管失灵。”1月9日，金湖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周广峰向媒体发来的事件调查通报中，如此定性此次事件。

该通报还称，涉事卫生院去年多次被查出“疫苗填写混乱”，“与系统、出入库账本记录不符”等问题，但未能及时整改。作为疫苗管理部门的县疾控中心，“没有督查整改落实”，以致“过期疫苗”不但没有上报、上交，仍然继续使用。

事件发生后，与之相关的金湖县卫计委、金湖县疾控中心以及涉事乡镇卫生院的17名责任人已经被免职并接受调查。

在采访现场，有部分家长表示，除了脊灰疫苗之外，还查询到了其他疫苗批号过期以及查询不到等情况。县卫计部门调查发现，2016年底国家强制要求登记疫苗批号信息，而在此之前的疫苗接种信息系统平台当中的批号因更新不及时，导致实际接种的疫苗批号与接种信息系统平台的批号不一致。家长特别是大年龄组儿童家长依据接种信息系统平台内的批号查询，就会出现过期无信息等情况。目前，当地已向上级请示成立专门调查组，对群众反映的证卡不符，批号不符，厂家不符，品种不符的问题，进行全面公正排查并及时公布调查结果。

疾控中心：“这是一起严重工作责任事故”

金湖县疾控中心相关工作人员表示，出现接种证未填写批号、有批号查不到厂家、疫苗过期是目前最突出也是最普遍的问题。这些问题主要集中在大龄组，占到90%以上。当出现电脑系统记录与接种证的记录不相符时，接种证的信息更为准确。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金湖县疾控中心一位负责人神情沉重，他坦言：“这是一起严重工作责任事故，首先是由于工作人员思想麻痹、责任心不强造成的，其次工作混乱、监管不力也是事情发生的主要原因。”

“思想上认识不足，没按照工作规范进行疫苗的管理、存储及使用，在疫苗日常管理中应做到“按照正常工作规范，接种人员应做到“先短后长”（同等疫苗，有效期短的先出库，有效期长的后出库）”、‘三查七对’原则，但是黎城镇卫生院工作混乱、失职，未按照规范动作执行。”这位负责人补充说。

在采访间，这位负责人拿出2017年8月31日淮安市卫计委关于《全市预防接种单位复审情况的通报》、2018年8月9日《全市疫苗流通的预防接种管理工作督查情况的通报》、2019年淮安市卫计委印发的《关于疫苗流通和预防接种管理及流感等冬春季传染病防控工作督查情况的通报》。3年里，3份通报文件均出现金湖县黎城镇卫生院存在不合理、不规范、管理不完善的问题。其中2017年的文件提到，“金湖县黎城卫生院接种门诊每周只开诊2天，日门诊量达600~700人，数字化设备弃用。”

相关负责人向记者介绍，涉事的黎城卫生院日接种量500人以上，而其实际日接诊能力只有200人，现在的接种量远远高于其实际能力，服务辖区半径大于5公里同样也超出合理范围。按照要求，接种单位工作日都应接诊，而黎城镇卫生院每周只接诊2天。5天的工作2两天要干完，而该院负责接种人员只有4~5人，人手严重不足，而对于为何不能按照每个工作日都来正常接种的提问，该负责人没有做出具体解释。

按照2017年4月江苏省卫计委印发的《省卫生计生委关于规范设置预防接种单位的指导意见》，全省对各类预防接种单位实行属地化管理，县级卫生计生行政部门负责辖区内各类预防接种单位的制定与监督管理。

记者发现，上述《指导意见》中提到各级卫生监督机构应当每年组织对预防接种单位进行监督检查，对不符合设置要求、未规范开展预防接种工作的单位，应责令限期整改；整改后符合要求的，可继续从事预防接种服务；整改后仍不符合要求的，提请县级卫生计生行政部门取消其接种单位资格并予以公布。

2018年，金湖县疾控中心曾3次进行全县检查，发现黎城镇卫生院存在未按照要求使用数字化预防接种信息系统，出入库账本、疫苗、门诊日志、信息化系统三者填写不一致等问题，并下发整改通告但黎城镇卫生院未进行整改。

3年3次通报，1年前后共7次检查但都未得到整改结果，关于整改结果的督查由谁来负责的问题，疾控中心现任负责人未做回应。

卫计局：“没有站在以人民利益为中心的高度来抓落实”

金湖县卫计委相关负责人表示，作为行政主管部门、监管部门，出现这个事件主要还是重视不够。满足于一般号召，有布置无检查，没有检查督促；其次是教育不到位，虽然重视了医务人员的培训和考试，没有从“以人民为中心”的高度来强调责任心对于工作的重要性，要以安全为己任。同时，存在“以文件落实文件，以会议落实会议”的现象，关于整改结果没有进一步监督检查，工作不扎实不仔细。“归根到底，还是认识不足，没有站在以人民利益为中心的高度来抓落实。”

同时也存在一些客观原因，基层防保人员少，任务重，基层人员待遇不高，工作上晋升渠道不明确导致工作人员积极性不高。同时，基层卫生院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的工作量增大，由原来2009年9大类22项工作增加到现在的14大类58项公共卫生服务工作。基层医生不仅要接种疫苗，同时还要负责慢病管理、家庭医生签约，老年人健康体检等其他57项工作。

金湖县地处苏北，是江苏省淮安市下辖县，位于江苏省中部，因境内白马湖、宝应湖、高邮湖三湖环绕，是美丽的苏北水乡。

但由于地处经济欠发达地区，长期存在基层卫生人员引进困难，事发的黎城卫生院从过去的3万多服务人口，增加到现在10万多人，占到全县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作为城区唯一的接种点，它的服务半径已经超过规范要求的5公里，接种人员长期超负荷工作，服务医生存在老龄化、水平不够高的现实问题。

这位负责人还表示，目前排查统计对于疫苗预防接种证存在疑问的有16000多人，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是，在2017年之前，预防接种执行的是2005年的规范，2017年以来按照2016年的规范，原来老规范要求比较低，未对信息录入统计做出明确规定。在黎城卫生院存在医护人员的水平跟不上信息化发展的问题，或者几个人合用一台电脑，没有扫描、打印等设备不先进，导致接种证信息与电脑系统信息不能同步录入，导致接种信息不明确。

疫苗是“计划免疫”，国家一类疫苗是免费的接种的，计划供应、计划配送和调拨，用量都是有计划的。江苏省也按照本地新生儿出生量进行配送，这个疫苗是全国都可以免费接种的，会根据损耗、疫苗特性在计划的基础合理增加配送量，因而会出现一些过剩、过期的疫苗。按照要求，这些过期疫苗应由接种点及时向上级汇报进行回收。

乡镇卫生院：医共体模式下的管理困局

金湖县官方通报称，从调查情况看，此次事件属于一起典型的责任事故。黎城镇卫生院防保所疫苗保管人员、接种人员没有严格执行“三查七对”制度，保管人员未按规定定期清点疫苗批次、有效时间，接种人员在使用时未核对疫苗批号，导致21支过期脊灰疫苗被使用。在此过程中，上级有关责任人和责任部门未认真履职，管理失责。

另根据当地政府的通报，金湖县疾控中心去年两次督查发现，黎城卫生院存在单日接种量过大，疫苗管理混乱、实际使用批号与出入库账册批号不符等问题，并下发整改通报，但直到2018年12月15日，县疾控中心再次督查，上述问题仍未整改，然而县疾控中心并未促其整改，也未上报。

记者了解到，黎城卫生院前身是一所一级乡镇卫生院，共有医护人员40多人，配有内、外、妇、精神科，还挂“金湖县精神病院”的牌子。2007年，实行县级医院托管制度，金湖县人民医院负责人担任卫生院法人，在县医院的统筹安排下，该卫生院有医疗能力的医疗人员都转入了县医院，卫生院只剩中医馆和做预防接种的防保科室，无其他门诊、病房和综合医疗服务功能，“没有医疗服务的乡镇卫生院，仅有靠政府的财政补贴资金来做预防保健，医院没有自主收入，医护人员薪资待遇低，客观上也造成了医护人员工作责任心和积极性下降。”一位不愿具名的知情人士分析说。

“按照医改的要求，托管之后，受托管医院应该是想办法让优质资源下沉，但是现实里没有，甚至还跟基层抢病人。”一位熟知金湖县医疗情况的人士认为，县域医共体改革的出发点和预期都令人期待，但是在探索初期普遍存在的“以核心医院为主”的运营模式，客观上削弱了乡镇卫生院的医疗服务能力，以至于原本有医疗服务能力的乡镇卫生院也只成了做公共卫生的服务平台，这是不符合国家县域医疗改革的初衷的，客观上也容易造成一体化管理上的漏洞。

1月14日，记者来到黎城卫生院看到，经过江苏省专家组督促指导，流程重组再造优化，人员重新调整等整改后，卫生院正常开诊。原来5名工作人员全部辞退，从其他乡镇卫生院抽调6人进行岗前培训，模拟演练通过后进行上岗。

“今天我们5个接种口全部开放，目前在岗11人全部由其他乡镇卫生院抽调，经过一段时间培训后将留用6人。”黎城卫生院相关负责人介绍，而他本人之前也是刚接任的，之前在县医院集团公卫中心工作。

“金湖县过期疫苗事件确实令人痛心，背后的真实原因则映照了县域内疫苗管控存在的诸多问题，实际上这些年来，中国政府对于关乎国家儿童未来健康的疫苗管理尤为重视，三令五申，管理政策出了一堆，白字黑字也写的很清楚，但依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非得要等到事情发生了，才想起来要去追究责任管理乱象，后悔药都没的吃，所以呼吁国家和各省主管机构，一定要重拳治乱象，确保这类事件不能再有任何出现的机会。”多位公共卫生领域的专家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发出以上呼吁。

1月14日，记者在现场看到，新的数字化叫号系统已经按规范使用，每台信息录入的电脑前都有专人负责。一位医务人员告诉记者，“现在接种疫苗先要在咨询台填写《儿童预防接种健康状况询问表》，然后进行登记、“三查七对”、疫苗接种等规范流程。”

在预防接种大厅，一位母亲带着孩子前来咨询接种，处在风波中心的黎城卫生院相关职能和工作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