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永红：一直做下去 直到觉得不再困难

采访笔记

“从中医角度看，肝藏魂，肝开窍于目。迷恋手机以及电子产品的孩子，整天晕晕的，所以有抖音五分钟，人间一小时之说，成人都控制不住的瘾，孩子如何能敌？我在德国学习期间，医院里、地铁里、公园里，大人和孩子们捧着的都是一本厚厚的纸版书。”

姜永红，医学博士，龙华医院儿科行政副主任，副主任医师。

她曾在德国汉堡大学Eppendorf医学中心儿童医院访问学习，汉堡HanseMerkur中医中心交流合作，她说，德国是个全民处女座的地方，德国医生严谨认真的态度，对患者的隐私保护，完善的医保体系和分级诊疗制度都让她受益匪浅。她迷上了安东尼奥.维瓦尔第，在寒冷的汉堡街头裹紧大衣疾走的时候，她的耳畔是维瓦尔第的《四季.冬》。

“我喜欢这位音乐诗人，古典音乐宗师，小提琴家，红发神父。小提琴声音灵动跳跃，外面虽然飘雪，但火炉旁却很温暖。了无生机的冬天午后，折射的阳光透进玻璃窗，落在谱架上，斑驳的琴谱，凌乱却富含张力的字迹，一把古琴倚着沙发，仰望着他慢慢走进来，流淌出虔诚而圣洁的音符，是洗涤人灵魂的篇章，是不能企及的高度。冬天再冷，也会结束，迎来春天。”她说。

我表示赞同。在POP泛行的今天，70后的我们大概并没有丧失对古典的执着和热爱吧，至少我也是这样一厢情愿的认为着，不能自拔。

1973年，姜永红出生于山东东营，父母是胜利油田的职工，她从小就听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歌声长大。1991年高考时，听从父母的建议，她选择了山东中医药大学。

“大学的四年就像是童子功。最初根本就不知其意，但是死记硬背记住的东西根深蒂固地刻在脑子里了，受用了一辈子。我对中医的一系列理解，包括天人相应、阴阳五行等理解，都是进了中医院实习之后才形成的。”

姜永红的实习在山东省中医院，医院里中医和西医并存。她实习的第一个科室是血液科，带教老师问，你做过腰椎穿刺吗？当然没做过。那好，回去看看书，明天有个腰穿，你去做。她不敢怠慢，回去就拼命看书，把相关章节全背了下来，第二天，带教老师在一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上手，居然一步到位。“特别开心，直到现在还记得带教老师脸上的笑容。”

那时的毕业分配不分中西医，于是，毕业之后，姜永红被分到淄博市妇幼保健院儿科。一干就是7年。她是从中医院校出来的学生，西医基础自然比较薄弱，这段时间里，姜永红充分积累了西医的工作基础和临床经验，她用西医的检查方式，开西医的处方，融入西医的体系，就连她的医师执照也是西医的。“那段日子非常辛苦，每四天翻一个夜班，回到家还要照顾孩子。记得夜班病人特别多，都不能睡觉，还要出120急救——有时候凌晨2点把我叫起来，出车2个小时，凌晨4点接到病人——有些危重病人要留在当地抢救，抢救完再带回医院，几乎一个通宵都在外头奔波，甭管是雪夜还是雨夜。”

这七年的时间，给她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为以后抢救处理危急重症做好了准备。2003年，姜永红报考上海第二医科大学中西医结合专业硕士生，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学习了三年，主修儿童营养型疾病，包括消化不良，营养不良，厌食症，肥胖症，贫血等。

2006年，姜永红硕士毕业，来到龙华医院儿科工作。“我的本科是中医，我觉得在这里我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从这时起，她正式走向了中医治疗的道路。

事实上，刚进龙华医院的时候，姜永红的骨子里还是一名西医。“看到冬病夏治、敷贴等治疗手段，我脑子里想的是，西医都已经发展到基因治疗了，这里怎么还在用这么传统的手段，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幼稚而可笑。”但是有两件事，直接改变了她后来的人生。

2006年，有一次出夜班，她得了重感冒，随后有一个紧急的出差任务，此时咽喉肿痛得厉害，在飞机上因为咽鼓管堵塞什么都听不见，回来后要马上进夜班，“当时就想必须赶紧好起来，就想输液，可查血是病毒感染，急诊医生不给开。”万般无奈下，她给自己开了3天中药，那是最普通的解表药，结果，两天后症状全部消失了，这件事在姜永红心头“当”的敲了一下。

另一次，科室举办全国会议，很多国内专家汇聚上海，姜永红负责全程会务接待，工作强度很大，出现了血尿。坚持了三天等到会开完，回到医院验尿，红细胞2000多，她给自己开了7天中药，第三天就症状消失了，第七天再去验尿，红细胞为0。

“对中医最大的信心，最初来自于我自身，自此之后，我生病首选中药。”姜永红说。

由于拿着西医的医师执照，在中医院中很难晋升，因此2012年，姜永红把中级职称重新考了一遍。4月份重考了中医主治，9月份考了中医执照，这是一个再次提升的机会。“毕竟临床干了这么多年，再看本科课本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以前觉得理解不了，不可思议的理论，现在可以理解了，并有了新的认识。所以不理解的东西，不要否定，要去论证。”

姜永红说，回了炉之后再开中药就更加流畅了。“经验是在临床上慢慢摸索的，之前的大多数方子都是根据教材或者文献。但是有一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不知不觉变成了经方派。”病人是一个哮喘的孩子，服了她的中药慢慢好转，但好转较慢，总觉得并不理想。此时，孩子的奶奶拿来一张旧方子请她端详，那是孩子的祖辈得哮喘时，当地一名老中医开的，用了以后效果明显。姜永红接过一看，就是小青龙汤的原方。 

“我们使用的儿科学教材，很多方子，像桑菊饮、银翘散等等，都是依据清代的吴鞠通、叶天士等名方来的，清代温病学蓬勃发展，中医讲小儿是纯阳之体，易于入力化热，所以儿童呼吸系统感染性疾病现在往往以清为主。但有时候换个思路，辨证准确，用汉代张仲景的《伤寒论》中的一些经方，走温阳的道路，或者温清并用，常常效如桴鼓，立竿见影。特别是我们徐氏儿科就是温阳派的代表，徐小圃老先生就是在小青龙汤的基础上创制了六味小青龙汤。” 

姜永红表示，古时候的那些经方，配伍简单，却有奇效。中医除了四大经典，儿科也有很多经典著作，如钱乙的《小儿药证直诀》、万全的《育婴家秘》、陈复正的《幼幼集成》等，里面大量的复杂疑难案例，或者是单味中药治疗，都让她如获至宝。

姜永红是徐氏儿科流派的第五代传承人，她的博士生导师是上海名中医虞坚尔教授，所以在临床上，她主要的治疗思路是徐氏儿科主要的学术思想再加上古典经方的用药。姜永红甚至专门有一个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历代儿科医家的学术思想和临证经验，她会在闲时反复翻阅一遍又一遍。

2015年，姜永红应邀赴德国汉堡大学艾本多夫儿童医学中心交流学习一年，专业是遗传代谢病，在这个全球顶尖的遗传代谢中心，见到了50余种罕见病。“德国的医疗环境有很大的不同。最大感受是，重视病人隐私的保护——儿科病房是悄无声息的，每一个房间的门都关着，医生想要进去，首先要敲门，得到允许了才能进去。如果房间有两位病人，当询问一位病人时，另一位病人要回避。遇到焦虑的家长，医院还会请心理学专家进行心理辅导协助治疗。”

受此启发，姜永红从德国回来之后，开始做起了人文教育方面的课题。“比如对儿科实习生医患沟通的训练，教这些年轻的医生如何与特殊场景的父母沟通——孩子有危重症时，如何解释并告知家长，如何与慢性病患儿家长、精神行为疾病患儿家长，甚至拒绝怀疑医疗帮助的家长进行沟通等等。” 

2017年，她前往法国里昂进行医学人文教育交流，向法国医学教育者介绍中医“大医精诚”的精神，介绍儒家思想的“仁义礼智信”，引起了同行极大的兴趣和反响。

对于姜永红来说，其实不是她选择了儿科，而是儿科选择了她。从事这个职业，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幸福和快乐。

“儿科是个最需要爱心、耐心和责任心的专业，也是最温柔的一个专业，每次看到孩子粘着你，跟你撒娇，看完病还不想走，身体的疲惫就都烟消云散了。当病人家长跟你说，孩子好多了的时候，那种成就感是别的职业无法体会的。”

姜永红说，儿科医生有一个特点，就是看不得孩子受罪。她曾为了微信上看到的山区贫困孩子的报道而落泪，也为一个疑似庞贝氏症的患者忧心忡忡，辗转难眠。

其实不光是儿科医生，在医院里天天上演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反映出善恶人性。姜永红的手上戴着一个手镯，从西藏带回来好几年不曾离身，上面刻了一篇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说，观自在，即为观自己。宇宙广博，人类几千年，其实整个一生遇到所有的事情，那些名利和欲望，太渺小和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