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真正的康复 是回归家庭与社会

采访笔记

“从医疗空间或范围上看，康复医学已深入临床医疗的各学科领域，形成了如骨科康复、神经康复、心脏及肺康复、肿瘤康复、老年康复等亚专科康复学。卫生医疗的方向和内涵从治病-救命的二维思维，发展为治病-救命-功能的三维思维，从原来的医学的生物学模式变为生物-心理-社会模式。功能的恢复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

谢青，瑞金医院康复医学科主任，上海瑞金康复医院副院长，擅长各型颈椎病的诊断及治疗，脑卒中、脑损伤、脊髓损伤等功能障碍的诊治，颈肩腰腿痛诊断与治疗。

她的故事颇有戏剧性，一度让我沉迷，从湖北到上海，单枪匹马建立区级医院的康复科，再到担任瑞金医院康复科主任，接着是筹建康复医院，她还是上海医学会康复医学候任主委。我在想，她闯进的是一个蓝海，有着巨大需求的蓝海，她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进入了目前国内医疗体系中并不被熟悉，但是即将开启新一轮健康革命的健康密码，康复，有远见也罢，有运气也罢，冥冥中，她与康复医学结了三十年的缘分，“热爱”，她说。

“康复医学应该成为大多数临床科室的合作学科，世界卫生组织已将康复医学和保健医学、预防医学、治疗医学并列为现代医学的四个领域。康复医学是一门新兴的跨科性学科，从医疗时间上看，康复医疗不再是临床医疗的延续，而应在伤病的急性期尽早和临床医疗同时进行。”

她坦言，对眼前的康复医疗领域并不乐观。“鱼龙混杂，不专业的，不规范的，三五个草台班子就能组建一个团队，对康复医学的发展是有害的，更不用说功能锻炼、全面康复、重返社会。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正确的告诉人们，不要延误病情，失去最好的康复机会。”

至于现代康复治疗与传统康复治疗的不同，她直言，“传统主要是通过针灸、推拿、中药、气功、传统体育疗法等达到防病治病的目的，现代康复治疗主要通过运动疗法、言语疗法、作业疗法等现代康复方法来使患者改善生活质量，体系不同。”

她几乎没有空余时间，稍有些空，她会端起毛姆的原版《面纱》，她热爱这部作品。

“小说写于1925年，当时毛姆已年过半百。毛姆，一个被公认很会讲故事的人，是一个天生冷静而刻薄的家伙，在从小失去父母、受口吃困扰、因同性恋自卑、当过英国间谍、游历了南太平洋，对中国十分痴迷，他在中国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去了香港、北京等地方，为了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终极答案，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边摸索边探寻人性的本质。”她说道。

我赞同她的话，我读过这部作品，在爱情、背叛与死亡的漩涡中挣扎的凯蒂，亲历了幻想破灭与生死离别之后，终将生活的面纱从她的眼前渐渐揭去，从此踏上了不悔的精神成长之路。

“面纱，我想指的就是一层层的使人们局限于自身所处的环境的阻碍吧。不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永远无法得到成长。”我对她说。

“我喜欢最后的译后记里面的那句话，你用面纱遮蔽他人的窥探，自己也难以一睹世界之真实。只有真心才会换来真心。我是没有面纱的，从小的家教就让我要挺直腰杆，理直气壮，百折不回做人，有时候想想最是艰难的那段时光，从无到有，从害怕孤独到享受孤独，竟然会喜极而泣。”说话的时候，她的眼中莹莹有着泪光。

谢青说，她从小最崇拜的职业，就是军人和医生。

谢青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童年时，经常穿着父亲肥大的旧军装和牛筋底的黑皮鞋玩解放军打仗。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要去大院边上的一家医院报到。“几乎每个月都要发烧，去医院打青霉素。我记得一位个子高高的女医生，秀发长长，说话轻轻柔柔，见了我总是笑。” 

高考时，谢青的第一志愿是军校，但落了榜，最终被湖北医学院临床医学系录取。对她来说，做不成军人，却穿上白袍，同样也是充满喜悦。

谢青第一次接触康复医学，是在大学的选修课上。老师刚刚在美国和澳大利亚学习康复医学归国，自编教材给同学们上课，课上放了幻灯片，一张张国外医院康复治疗的实景照片，震撼了对康复一无所知的同学们。“见识了一个林林种种，范围庞大的领域。从那时起，一颗种子就在我的心中悄悄种下，静待时日以生根发芽。”

大学最后一年实习，谢青在湖北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轮转，最后三个月在内科时，整天到化验室追化验单，接触不到病人，正在彷徨之际，辅导员告诉她，康复科正缺人，而康复医学未来很有前景，她的眼前顿时一亮。“第一天到康复科报到，是周一的中午。老师居然放手让我给颈椎病病人打针，很兴奋——当时注射的是维生素B12和当归一类营养神经的药物，这针怎么打进去的，至今历历在目。” 

谢青很快就熟悉了岗位，并且爱上了康复这个专业，三个月后顺利留院。据说，当时的老主任为了留住她，骑自行车跑了三次医学院争取。“毕业的时候填志愿，我说，我一定要留在康复科。”

1987年，谢青大学毕业，先是在丹江口支教1年，当过中学的英语和生物老师。1988年，她回到湖北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康复科，到了1989年，国家进行一项WHO康复医师培训计划项目。谢青参加了第二批，学制整整一年。

“班主任是香港复康会的Sheila Purves，被称做中国现代的白求恩。这一年，欧美、香港、世卫组织的专家轮番授课。讲述了康复的理念和各种治疗技术，甚至包括中国的传统气功——全方位的整合康复治疗，都一一叙述下来。教学方式是以问题导向的PBL，我的表述能力，学习能力和思维方式，都得到了极大提升。毕业以后，我又参加了后来的带教。”

学成归来，谢青花了三五年的时间，将学到的内容反复消化与实践，对她来说，考验才刚刚开始。

谢青先是盯上了脑卒中的康复。当时，医院康复科床位少，主要收脊柱病、颈肩腰腿痛的病人。为了实践神经康复医学，谢青就带着一位治疗师守在急诊，为急救后处于平稳阶段的中风病人，用BOBATH疗法帮助康复。做得有声有色之后，在神经内科的病房里也慢慢地开展起来。

“脑卒中患者的主要问题之一是运动控制障碍，而不是直接的肌力的问题。正常的运动模式是不可能建立在异常的运动模式基础上的，只有抑制异常的运动模式，才有可能诱导正常的运动模式。因此治疗的重点在于，改变患者的异常姿势和异常运动模式，为此Bobath 提出了治疗中的两个重要目标：一、减轻痉挛；二、引入更具有分离性的运动模式，可以是自主性的，也可以是随意性的，并且将其运用在功能活动中。”谢青表示。

从那时起，谢青就一头扎在各类疾病康复的治疗上，实践是最大的收获，她既是医生，又是治疗师，手法、理疗、注射，十八般武艺全使了出来，她在湖北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康复科，工作了十五年。

谢青还记得到康复科报到的那一天是12月13日，春节一过，主任就带着她去了瑞金医院卢湾分院，并将她留下组建康复科。谢青隐约感到，那将是她的舞台，虽然白手起家，需要她一个人打出天下。“孤零零一个人，在骨科主任的办公室放了一张桌子，还没准备好就开始了。”

谢青开始游走于各个相关学科，她治疗过80岁术后无法行走的老人，也治疗过脑出血的台湾商人……病人的反馈是最真实而最热烈的，有病人甚至愿意自费请谢青来做康复训练。不多久，医院给了她五张床位，接收神经外科、骨科等科室术后需要康复训练的病人。没人手，五张床位谢青一个人做。那段时间，毫无疑问她是极度辛苦且劳累的，但内心的幸福感一点一点升起来。

“其实，那也是最艰难和最孤独的时刻，所幸有我先生的理解，有病人的认可，再加上医院领导的支持，这些都是我坚持的动力，像是黑暗中的点点荧光，让我有勇气向前。”

五张床的效果是明显的，院方看在眼里，半年以后，变成了十张床，又新增了一个医生，还有了几个实习生，谢青终于喘了口气。康复科至此开始步入正轨。

2008年，又是谢青的一个转折点。

当时卢湾分院的血液科搬走，整个楼层都空了下来。谢青衡量了一番，拿下了全部空间与床位，大展手脚的念头开始勃发。“这一层有一半可以做治疗，另一半是床位——一共37张床，我们治疗师的队伍已经建立起来了，但那个时候特别缺医生——医生的培养周期长，一时也招不到人。” 

谢青表示，康复医生在整个诊疗过程中要做评估分析诊断，专注于对疾病的把控，病人出现了病情的变化要进行及时的处理，并且制定方案和医疗的管理，充当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治疗师则分为物理治疗师，作业治疗师和言语治疗师。

与此同时，2008年8月1日，谢青正式接手瑞金医院的康复科主任。好像所有的工作都挤在一起，排山倒海向她涌来。“白天在瑞金医院，下了班去卢湾分院，一周只能休息半天。卢湾分院的挑战是，那边的医生非常年轻，病房也要扩大。而瑞金总院康复科的挑战是，临危受命，科室青黄不接，士气处于低谷。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我们的文化自信，我对同事们说，要想别人尊重你，首先要尊重自己。”

那时，谢青常常出现焦虑的情绪，高血压，阵发性的头痛。

“没办法，还是一腔热爱。好像我就被赋予了这个使命，我要培养我的团队，坚持做正确的事，发出对的声音，当一个我想当的医生。”

十多年过去。如今的谢青，已是上海市医学会物理医学与康复学分会候任主任委员，上海市康复医学会神经康复专委会副主任委员。2015年，由东南医院改制的瑞金康复医院落成，谢青担任了分管医疗的副院长。谢青说，她最大的成就感就在于建立了康复训练正规的体系，也培养了全方位的梯队人才。

“我们培养的不仅仅是医生、治疗师，还有护士——我们护士都能做吞咽、膀胱、伤口专科护理等。居安思危，我们永远在学新的技术，开发新的技术，我们极为关心国外康复的最新进展，不断学习吸收，同时每年开办免费的培训班，培训上海的治疗师——设备可以买，但真正的技术是代替不了的。”

一个优秀的康复医生，谢青说，首先要热爱自己的专业，其次要有同情心，把病人的苦痛当作自己的苦痛，竭尽全力帮助他们，然后要有刻苦钻研的精神，还要有韧性。“坦率说，还要具备卓越的协调能力——康复科其实就是一个大的多学科，有不同专业背景的医生，还有不同专业背景的治疗师，还有护士。”

对于庞大的康复市场，谢青有所隐忧。“有些同行弄一些仪器设备就算康复训练了，甚至表示不必再有手上的技术了，我实在不敢苟同。我们手上的技术是不会丢掉的，因为能真实感受到病人的肌体活动能力和活动程度，以及在控制时活动的状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病人的主动性调动起来，所以病人的反馈都很好。”

她担心的是，眼下除了公立医院，市场化的康复机构林立，鱼龙混杂，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盲目就医，容易延误病情，甚至雪上加霜。 

“真正的康复，要用正确的学科理念来指导，而不只是趋附于某一种利益关系。我们的使命是，以专业的态度和专业的知识，培养专业的康复工作者，去做专业的事。”谢青如此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