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法永 | 我不怕岁月蛰伏 我要的是一旦出手 就不胜无归

五 三 七

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

寻医之旅

晔问

问尊严，问名声

问灵魂，问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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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介绍

张法永 ，主任医师，副教授，从事神经外科临床工作二十余年，拥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和临床经验，掌握各种神经外科疾病的常规及急诊的诊断和治疗（包括各种疑难杂症），掌握显微神经外科、腔内神经外科等先进神经外科技术。擅长脑、脊髓肿瘤（胶质瘤、脑膜瘤、颅咽管瘤、垂体瘤和听神经瘤等）、三叉神经痛、面肌痉挛、各种痉挛性瘫痪的诊断和显微外科治疗及脑脊髓血管畸a形的外科治疗。

采访笔记

他是我见过的，非常特别的神经外科医生。我可以用两个词形容他，“厚道”。我知道，如今的岁月，这个词有人会不屑一顾，但是我觉得，在生死关头，这也许是一位医者底层代码中的操守。

张法永，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擅长脑、脊髓肿瘤、三叉神经痛、面肌痉挛、各种痉挛性瘫痪的诊断和显微外科治疗及脑脊髓血管畸形的外科治疗。

“我开刀很晚。四十三岁时，我才开始独立操刀脑外科的大手术。”他说，迟迟没有亮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刀，是因为不愿意用病人来练手，“一旦失手，我们可以给自己理由，比如，外科医生的成长是在病人身上得到升华，云云。但是，无论如何，病人的性命只有一条，我必须做足充分准备，一旦出手，必须成功，不胜无归。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他不着急，在担任一助的漫长岁月，他甚至如主刀医生一样，把所有细节密密麻麻写在纸上，术后再把每一个细节复盘，每一步都了然于胸。“你会开颅了，就会切肿瘤”，他始终记得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周良辅院士教育他的话。所以，当他真的主刀，周围同事有些惊讶，他的手术技艺居然突飞猛进，似乎一夜之间突然会熟练主刀各种难度手术，“我享受手术，从不知疲倦，最长一台听神经瘤手术做了18个小时，做完居然还神清气爽。越大越难的手术，就越当小手术来做，相反，越小越容易的手术，我会加倍小心，当成一台大手术。”

我想，一根枯枝与一把玄铁重剑，在同样的与病魔过招中，都能折射出他的功力与心态，这是他的手术哲学。

“其实，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我不会炫技，甚至最新的手术器械，手术术式，我都领悟较慢，但是我记住一条，效果为王。无论手术中间，围手术期的管理，一切以患者获得最佳治疗为前提。”每天不到晚上八点，他基本回不了家，轮到手术日子，不论手术多晚，他都会去病房转一圈。他说，对于神经外科的病人，夜太漫长，他看完才安心。所以，他术后的病人，很少出现并发症。

胶质瘤，听神经瘤，脑膜瘤，他成天与这样的病人打交道。他沮丧于，目前国际上对胶质瘤的术后康复，依然乏善可陈。“世界性的难题，国际上术后存活率一般18个月，华山医院尽管已经站在世界巅峰，有三四年存活率，但是，无法阻止复发。这是医生最大的挫败感。”他心心念念想做的，是找到监督肿瘤复发的办法。

我们聊天前一刻，在诊室门口，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坐在我的身旁，目光中闪烁着许多不安，他在里面与姑娘的父亲单独谈了很久。“她很年轻，还没结婚，才27岁。从影像资料上看，几乎可以确定是胶质瘤。手术当然可以做，但是你能预料到，几年后的结果，这对父母来讲，天几乎塌陷了，我都不忍对他们讲。”他说话的时候，很冷静，“我想，我们手术最有价值的地方之一，也许是让这些年轻人可以健康的活下去。”

他的床头堆满了文献，各种他的专业书，压在最底下的，是一部四卷的托翁名著《战争与和平》，这是他考研之后，专门犒赏自己的。“这部史诗，读了三遍。其实，最打动在我的，却是在尾声那里，变了样的娜塔莎与依旧那样温和敦厚的皮埃尔，终日沉浸在忙碌而快乐的家庭生活中，为一点点家庭的琐碎而喜悦而幸福而悲泣，充满人世间的世俗，却让我感觉，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1

从医之旅

1966年，张法永出生于江苏徐州的一个农民家庭。

最初引导张法永走向这条医路的，却是因为一次误诊。高中时，张法永的母亲尿血，在县医院被诊断成肾癌，家里急坏了。后来，还是村里一位在南医大附属医院工作的同乡，帮助确诊为肾血管瘤，并住院治疗。“我高考的时候，母亲正好出院，她对我说，如果我能来这里当医生，她就了无遗憾。”听了母亲的话，张法永尽管对生物工程情有独钟，但最终还是走上了医学路。

毕业后，张法永被分配到邳州市人民医院心血管科，工作二三年后，阴差阳错之间，他考上了南京医科大学神经外科的研究生，毕业后继而考博来到上海华山医院。

对神经外科的兴趣，张法永说，是一个“文火炖粥”的过程。

“我是慢热型的，神经外科不是我最初想要进取的领域，说实话，刚接触的时候，心里是纠结的，都知道脑外科手术是巅峰上的皇冠——但是，既然卯上了神经外科这方舞台，只有尽快找到自己的频率。”张法永说。

他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他的导师——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陈衔城教授，是陈教授教给他手术的理念。“他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怎样对病人有利就怎么做。他的手非常巧，刀法简洁明快，简直是踏雪无痕。他手术的时候，我在一边当助手，只见行云流水，意未达刀已至，看在眼里，望尘莫及，有一段时间几乎没有信心。” 

张法永的老师还不止陈教授一位。他在神经外科各学组轮转，在很多鼎鼎大名的教授身边都呆过一段时间，一边看，一边揣摩，他们的思维和技法，都在潜移默化里影响着张法永。“比如，周良辅院士知识浩瀚渊博，一句话——会开颅了就会开肿瘤了，一个词——入路止血，就概括了神经外科的手术关键；徐启武教授追求完美，手术当做艺术品在做。他们都是全国顶尖的神经外科医生，甚至在国际上都享有盛名。”

如今，张法永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会选用最简捷有效的治疗方法，尽可能把复杂手术简单化，所以，他的手术极少出现并发症，这与陈教授的实用主义风格一脉相承；而在肿瘤手术的切除上，他会“除恶务尽”，这又是受了徐教授完美主义的影响。

“每一台手术的第一刀都很重要，第一刀开不好，后面就更难了。”张法永说。

2

大器晚成

“我一直认为，外科医生是大脑支配手。”

2010年，已经在助手的角色上历练十多年的张法永，才正式开始独立完成手术，这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算得上是很晚了。

准备和磨砺的时间，总是漫长的。但是张法永并不失落，也并不心慌。“神经外科手术不比其他科室手术，手术后果非常关系患者的生命。要是本事还没学透就提刀上阵，一旦失手，对病人来说是无法挽回，对医生也是终身遗憾。所以，我不着急。”

在十多年“学徒”的日子里，张法永是个特别另类的“助手”。如果他的上级医生要做难度较高的手术，术前，他会将治疗方案、手术步骤仔细阅读透了，在脑海里记得滚瓜烂熟，术后回到家，他会重新分析术中的关键操作。每台手术前，他都会去找国内国外的手术图谱，翻来覆去看上三五遍，在术中，主刀医生下一步该怎样动手，他都能算得分毫不差。

“我永远不会在病人身上试刀，因为每一个病人都异常重要，”张法永说，“我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我独立手术很晚，只是因为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是不会主刀这台手术的。所以独立主刀至今，几乎没有出现过出乎意料的大出血。”

如今站在手术台上，张法永已经充分享受到手术医生高度集中，物我两忘的快感。最长的一次，他从上午十点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四点，整整十八个小时。

那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巨大的听神经瘤，柔软且供血异常丰富，一碰就出血，需要极大的耐心才能把它全部拿掉。

张法永说，作为一个神经外科医生，需要具备三个素养：理论知识丰富、手法精巧、努力上进。“另外，神经外科医生必须要耐得住寂寞。如果为了练手而牺牲了一个病人，医生会内疚一辈子。所以，一定要准备得非常成熟，非常充分，包括技法、心智、体能，一切就绪，然后再开始。”

他一直认为，能在华山医院当一名神经外科医生，是非常幸运的。

“这里有很好的老师和最多的病人。只要用心，就一定能看得到、学的到、做的到。”

3

一路向前

张法永坦言，让他引以为豪的，并不在于做了多少手术，治愈了多少人——他认为，这些都是应该做的。“我觉得欣慰的是，在意想不到之间，用交叉学科领域的知识救活了多少人。我想，一位神经外科医生，边缘学科也必须谙熟，比如神经内科的一些疾病，心脑血管疾病等。最起码会诊断。”

他打开电脑，找出一张照片，娓娓道来。

“这是江苏一个18岁的年轻病人，正在电脑上写文案，突然晕倒，心跳停止，赶快在当地医院组织抢救。当地医院打电话给我说，没救了，家里准备放弃治疗，但还是希望我去看一下。我赶去一看，病人的瞳孔并没有放大。我就问当地医生，用镇静剂多不多？对方说，用镇静剂很多。我又看了他的CT，让对方把镇静剂停了——我的判断是，长时间工作引起脑短暂缺氧，跌倒以后引起呕吐，呕吐引起窒息，窒息引起脑缺氧，缺氧时间介于不可逆和可逆之间。手术过后诱发癫痫，遂使用了大剂量的镇静剂。那么从理论上来说，病人完全缺氧后，脑子处于濒死状态，等他恢复的时候，脑功能是不正常的，就应该有抽搐。果然，一个星期以后病人就好转了，现在一点症状都没有。”

目前，张法永最关注的，也是最渴望有所突破的是，胶质瘤的治疗进展。因为患上胶质瘤的病人，活过三年的已是凤毛麟角。

“虽然华山医院在胶质瘤的研究处于国内领先，但并没有一个突破性进展。国际上对胶质瘤也没有办法，手术虽然能做，但很容易复发。”

无法治愈，极易复发的病症对一位医生来说，有着极大的挫败感。

“有一个女孩，四年前给她做了胶质瘤手术，肿瘤全切掉了，当时13岁。术后做了放化疗，连续三年都没复发，我很开心。但是等到第四年半，肿瘤复发了，再次术后，姑娘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半边身体不能动了，再做放化疗的时候，医生都非常沮丧。胶质瘤，是所有脑外科医生的心病。”

张法永曾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神经外科和神经科学进修过两年。他觉得，美国对住院医生的培训非常严格规范。“美国几个州会共同建一个培训中心，每个周末举行一次培训，讲手术的入路，在尸体上进行。美国住院医生的理论水平普遍很高，每周专门有一个会议，由住院医生介绍各种疾病的治疗进展。美国医生在住院医生期间，要对着每一种疾病讲三四次课程，所以对疾病的认识非常彻底。”

作为一位与神经外科肿瘤一决高下的医者，张法永对肿瘤有独特的看法。

“想找个确切的机制阐述肿瘤的形成原因，目前还做不到。我认为肿瘤的产生，就像是人身体上生产出来的次品，监督员（免疫系统）没有检查出来，就发病。正常人每一天都有数十万个癌细胞形成，人体要把这数十万个癌细胞都杀死，就跟生产产品是一样的，就算生产力水平再高，也会有次品，然后监督员把次品拿掉，如果漏了一个，肿瘤就产生了。我希望有简单的理论去解释这个问题。坦率说，肿瘤比其他细胞更进化。”

业余时间，张法永全部用来阅读文献，他的床边堆满了专业书。“不过，偶尔也看小说，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最爱读的。我欣赏书中严肃和轻快的碰撞，对主人公皮埃尔的矛盾和摇摆，天性和金钱的撕裂，感触很深。不过，这就是生活，无论如何艰难险阻，也只能一路向前。”

口述实录

唐晔

张教授，说说您的手术风格？

张法永

我喜欢简约明快，在完整切除肿瘤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保留功能。那么，手术中间要避开风险，尽可能减少功能区处理，所以分边非常重要，遇到重要的血管和神经，我在切肿瘤之前尽可能把它分开，每一步都以关键几处为中心，把血管和重要部分完全分开后，再安心地去切肿瘤。手术相对简单的肿瘤，我始终非常重视，而难度再大的手术，也不至于让我坐立难安。

唐晔

您的第一台标志性的手术是？您现在的手术量怎样？

张法永 

周良辅院士说，能不能独立把听神经瘤手术做好，这是作为一个神经外科医生的标志。我是2009年做的第一台手术听神经瘤手术，比较顺利。血管非常丰富的听神经瘤是我目前为止遇到的障碍最大的手术。

我手术量还是蛮高的，去年将近600台，主要是做肿瘤手术——40%左右是胶质瘤，30%左右是良性肿瘤，20%左右是垂体瘤，还有10%左右是转移瘤。

唐晔

每位医生都有人文思考，您对这方面怎么看？

张法永 

作为华山医院一位普通的神经外科医生，我希望病人能够得到较好的治疗，钱花的少一些，效果治疗好一些。我对新技术和新发展的应用相对比较迟缓，还是追求实用主义，这个病人为什么要开刀，要开到哪一步都考虑清楚，没有炫技和修饰的东西。手术后，不管多晚，都要到病房转一圈。因为对于一个神经外科病人来讲，夜里的时间太漫长，等到发现不对，可能就晚了。

唐晔 

有没有你非常困惑或者痛苦的事情？

张法永

科研（笑）。它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不是靠看书和努力就能够做到的。

唐晔 

手术对您来说，是累并快乐着？

张法永

其实，我手术很放松，很少会紧张，根本不知道累。我真正手术的时候是43岁，学神经外科起步就比较晚，但还是从头做起，从不着急。

唐晔

您在乎别人的评价吗？

张法永

在乎，但是只要能挽救病人的生命，个人的名誉不是非常重要。我记得做主治医生的时候，救过一个17岁的女孩，车祸送来的，双侧瞳孔都散大，几乎没有手术指征了。但我用了甘露醇以后，瞳孔又变小了一点，我觉得有希望，但如果不手术，病人肯定救不活，看着姑娘的一对年迈双亲哭得不成人样，我一咬牙就动了手术。因为这件事，违反了规定，暂时取消了我的手术资格。后来这个病人60天以后醒了，她和她的母亲每年都会来看我。当初差点都要离开医院，但是我并不后悔，也能深刻理解领导的批评。

唐晔

您觉得最有成就感的是什么？ 

张法永

救治年轻人的生命。对父母来讲，孩子太重要了，如果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的生活将是备受煎熬。 

采访 | 唐晔  编辑 | 吴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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