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离去之前》（连载十）—第三只眼

2016-08-31 17:53 健康界悦读

身为医生永远不能忘记，我们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单是冷冰冰的“病”。医者最重要的学习永远在照顾病人的态度，用手、眼与病人接触，传递的不仅仅是医疗的手段，也是医者的心意。

医生的手是第三只眼

2014年7月，我送别了马偕医院最后一位外籍宣教士──医学教育部聂梅珍医生（Dr. Mary Jeanne Buttrey）。她从美国来台湾服务27年，一生的青春岁月和智慧心血都奉献给了台湾，滋养灌溉了无数马偕的后辈新鲜血液。

我最敬佩聂医生的一点，是她带领学生做教学训练时，总是细心地以身作则，耐心叮咛着初踏入医疗界的年轻医生：“所有医疗的出发点，都要从‘人’开始。”她带学生看一个病人时，不会事先查看病历，让自己的诊断被局限，而是极为慎重地把每一个病人的每一次看诊，都当成第一次接触的“Fresh Case”（新病人），从头开始询问病人的病史和症状，以手触摸检查，传递医者的关怀。

医疗仪器虽然日新月异，让医疗水平得以一日千里，然而，一位医生永远不能忘记，与我们面对面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只有冷冰冰的“病”，也不能忘记，医生的双手，是最能让病人感受到关怀和温度的。有时，双手甚至是比仪器更敏感的工具。

医疗“手工业”时代，接生像开奖

我很幸运，是从医疗“手工业”时代开始被训练、塑造的。在那个B超还没有运用于妇产科的年代，我们有更多的机会使双手被训练为灵敏的仪器，成为“第三只眼睛”，在“触感诊断”的部分甚至胜过B超。

我还记得，马偕医院在1980 年才引进了妇产科的第一台B超仪器，探头是一个水袋，体形巨大，成像能力很差，很多地方照到了，却看不清楚。当时偶有些医生进产房接生，拉出一个宝宝后，要走时才发现，原来产妇怀的是双胞胎，还有一个要出来了！于是赶紧回头再接生第二个。

我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是在没有B超的年代出生的。老大在我服役时出生，我来不及参与他的诞生，但第一胎，我和妻子都没有预设要生男孩还是女孩。由于老大是个男孩，妻子怀老二时，我们很期待可以生个女孩，凑个“好”字。

这回终于可以由我这个妇产科老爸亲自迎接，尽管如此，直到生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未出世孩子的性别。

记得妻子临盆那天，我一路哼着歌进了产房，为了面子，我还和她商量：“你可不可以不要叫太大声啊？”因为就在几天前，医院有一名资深医生的妻子生产，在产房大骂丈夫：“都是你害的啦！”引起产房一阵窃笑和耳语。

为了我这个医生丈夫自私的“尊严”，我妻子还真是配合，从头到尾都没有失控大叫。而等到宝宝出来的那一刻，答案揭晓，果真是个女孩儿，我们夫妻高兴相拥，简直比中了彩票还开心。B超等精密医疗仪器的问世及改良，当然是带动医疗发展的关键，特别是对于高危妊娠的事先掌握及预防、胎儿体重的估算、良性或恶性肿瘤等妇科疾病的侦测及鉴别，都有了大幅提升和改进。

手术前的内诊训练课

然而医生的“手”，还是有不可替代的功能。

妇产科医生特有的“内诊”，是对病人身体检查非常重要的项目，通过内诊，医生可以知道一些B 超看不见的东西，这不是任何仪器可取代的。

以B超为例，它是靠声波传导呈现影像的，所以必须在极佳的声波介质下才能呈现准确的影像；若是不能尽量接近侦测的标的部位，还需隔着其他器官组织，就会影响声波传导。譬如畸胎瘤，在B 超的影像呈现下，有时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肠子，为这种瘤的茎较长，常常被甩到子宫前方和膀胱之间──此时，内诊会对诊断起决定作用。

在我还是年轻医生时，我的老师总是在进入手术室并取得了病人同意之后，当病人麻醉完毕时，做内诊的指导，带着我们一起检查。我们内诊之后，要立即告诉老师：摸到了什么？

判别的结果如何？然后随着手术开始，老师立即揭晓我们的内诊是否准确或有误差，这是最佳的内诊锻炼时机，学习效果与记忆是最深刻的。

这样经年训练出来的“手感”，真的让我练就靠着手即可“看见”骨盆深处结构的技能。当我也成为指导年轻人的资深医生后，也一直沿用这样的“术前内诊训练课”。

病人，永远都是训练医生最重要的老师，我一直到了60岁还在病人身上有新的发现与学习。我也必须坦承，近来有些怅然，因为年轻医生渐渐失去了触诊病人的能力与热情，一切的疑问与确认，都交给了B超、抽血、计算机断层等检查。

事实上，诊断工具和医生的内诊应该是相辅相成的，两者兼用将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内诊是医生与生俱来的诊断武器，万不应偏废。

除了内诊的触觉之外，妇产科医生并不真如江湖戏言是“只看肚脐以下”的科别。他们还要会察言观色、嗅味辨疾，感都要派上用场。

譬如，看到一脸苍白的妇女飘进诊室，指甲一按、眼皮一翻，都雪白一片没有血色，首先就要联想到子宫肌瘤的可能，因为这类妇女常因经血量过大而饱受贫血之苦。如果一进诊室即飘来一股浓浓的“腐味”，医生的鼻子要立即反射到，那可能是肿瘤坏死的味道。

永远不要吝于用手触碰病人及家属

什么才是医生最重要的学习？今天最先进的医疗高科技，明天就可能落伍而被扬弃；今天的新知，明天就可能成了谬误。所以最重要的学习永远在照顾病人的态度，用手、眼与病人接触，传递的不仅仅是医疗的手段，也是医者的心意。

我的一位病人婉玉，癌症晚期转移到肝脏，腹部的血管都严重肿胀，所有治疗手段皆已用尽。但婉玉的丈夫全心守护，虽然已经失业，但为了让妻子安心，原本从事IT 工作的他，带着计算机假装每天在病房里“办公”。只有我和医院的人员知道，医院里的网络速度，不可能让他足以在病房里应付网络工作。

这位丈夫爱妻的心多么感人！每一天，我到病房查房，都会给婉玉的丈夫一个大大的拥抱，所有医疗团队配合他“在医院工作”的戏码，一直陪伴着他走到婉玉的人生尽头，最后，他与我们道谢后离去。

医生的双手，在医疗之外，还有其他的“疗效”，永远不要吝于用手触碰病人及家属，这是医疗无论如何演进都不会被废弃的真理。

<内诊>

所谓“内诊”，就是经阴道及腹部双合诊。妇产科医生要一只手伸进病人的阴道内，一手置放在病人的腹部上，透过双手“里应外合”的本体感受器，去感受病人的身体状况，从两手距离、触感，知道接触到了什么东西，它的位置、大小、形状、硬度、弹性及质地是否正常，甚至要了解器官、组织、异物的活动性，与周边的组织关系，从而判辨出触碰到的东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