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这一科室能摆脱「没钱途+没前途」的标签吗？

银发浪潮之下，过去在我国一度「萎缩」的老年医学科建设迎来「大爆发」。

国家卫生健康委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底，全国设有老年医学科的二级及以上综合医院达到4685个（比例为53.4%）。

而在2017年，全国1500多家三级医院有老年医学科的不到150家，设立率不足10%。

短短几年时间，老年医学科在全国遍地开花，今年以来，「某医院老年医学科开科」的消息更是频频传来。

这与国家政策支持有关——2019年11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发改委等8部门联合印发我国第一个关于老年健康服务体系的指导性文件《关于建立完善老年健康服务体系的指导意见》，提出到2022年，二级及以上综合性医院设立老年医学科的比例达到50%以上。

2021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强新时代老龄工作的意见》，明确提出加强综合性医院老年医学科建设，2025年二级及以上综合性医院设立老年医学科的比例达到60%以上。

但本质上，是因为日益严峻的人口老龄化形势。

国家卫生健康委老龄司司长王海东日前对媒体透露，截至2021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67亿，占总人口的18.9%；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亿以上，占总人口的14.2%。

据测算，预计「十四五」时期，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将突破3亿，占比将超过20%，进入中度老龄化阶段。2035年左右，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将超过30%，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

这意味着，届时差不多每3个中国人中，就有1个是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

国家老年医学中心主任、北京医院原院长王建业对健康界表示，随着中国的老年人越来越多，老年医学科拥有巨大的发展前景，「它会成为一个国家非常重视、百姓非常欢迎、医院不可或缺的专业和科室」。

起步：边缘学科

我国老年医学起步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端于老年疾病临床研究和高级干部保健。

20世纪70年代，各地老年医学综合考察纷纷展开；1980年，原卫生部成立了老年医学专题委员会；1981年，中华医学会老年医学分会成立。

也是在这一时期，部分大三甲医院的老年医学科/老年医学研究中心相继成立：

1977年，四川大学华西医院老年科创建；

1979年，直属卫生部的北京医院成立老年医学研究组，1982年经原卫生部批准发展为北京医院老年医学研究所；

1985年，北京市老年病医疗研究中心在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下称「宣武医院」）的基础上扩建成立，是我国第一座院/所（中心）合一的老年病临床诊疗、教育教学和科研机构。

1988年，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下称「武汉协和医院」）在原来的内科干部病房基础上成立老年病科……

星星之火，但并未形成燎原之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国开设老年医学科的医院始终屈指可数。

事实上，早期在学科定位上，老年医学便被定为「边缘学科」。原同济医科大学老年医学研究所所长曾尔亢曾如此定义：「老年医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寿命和人类衰老的原因、规律、特征、机制，探讨延缓衰老的对策，老年性疾病的防治，不断提高老年人生活质量，促进老年人身心健康的综合性边缘学科。」

「边缘」一词，实际上也是当时老年医学科在医院地位的写照。

「当时政府和医院领导层面不够重视。」王建业对健康界坦言。

曾经：投入大，但不赚钱

彼时，对于院长而言，老年医学科实在算不上一门「好生意」：投入大，但不赚钱。

宣武医院老年医学（综合）科主任、首都医科大学心血管病学系副主任李静告诉健康界，老年人往往有「多病共存」的情况，不仅有疾病的问题，也有衰老的问题，所以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进行诊断和治疗，「光问病史的时间就比年轻患者长，老年人的住院时间也比较长」。

「针对有多病共存，或者是有跌倒、营养不良、睡眠障碍等多种老年综合征的患者，老年病科的目的可能并不是治愈，而是以最小损伤为原则，用最适合的治疗来减轻患者的痛苦和控制他的病情，并最大限度地来维护这些老年人的功能状态。」武汉协和医院综合科（老年病科）主任、老年病学教研室主任刘承云对健康界表示，对老年人做过多的医疗干预，并不一定有益。

这也就意味着，在老年医学科保守治疗多、检查项目少，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科室创收能力不足。

王建业直言：「从经济效益的角度来看，老年患者的治疗价值不大。」

一方面，针对老年人的医疗措施通常以药物和护理手段为主，在我国，过去护理的收费是非常低的；另一方面，老年人住院时间长，按照公立医院现行的收费标准，即使是外科患者住院，也只有前5—7天，医院是赚钱的，再往后住院时间越长，医院越赔钱。

2007年，北京多家医院取消了老年病区。2010年，一项针对北京部分老年医院生存状况的调查显示，北京市非营利性老年医院共16家，大多生存状态堪忧。

「从医生的角度来说，永远是把患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如何根据老年人的特点设定适合的诊疗方案，如何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医疗花费，这些都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但与此同时，医院也要面临营收的问题，医务人员也有绩效考核的压力。」李静表示。

北京医院原院办主任叶鹏对健康界表示：「必须根据老年人特点及其所患疾病的复杂性，建立更加科学合理的成本核算、绩效考核体系，进而落实医疗机构及医务人员的相应补偿机制」。

一度被贴上「没钱途」+「没前途」的标签

事实上，科室创收能力是否强大，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医生择业，毕竟谁不想去「挣钱多」的科室呢？

往前推十几年，老年医学科对医生的吸引力着实不大，一度被视为「没钱途+没前途」的科室。

「对于老年科医生来说，事业发展的平台不是很大。」王建业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呢？王建业对健康界解释，其实医生越「专」，越容易出成绩，因为研究的面很窄，就会做得很深；相反，要是越「广」，比如全科医生、社区医生，只有面没有深度，就很难有研究成果出来，将来论文、晋升也都会受到影响。

老年医学是在以内科为主体的专科的基础上形成的综合性学科，虽然跟全科医学相比，在专业领域中涉及到的知识要更深一些，但它始终还是综合性学科，想要在专业上获得突破性的成果并不容易。

此外，医生们也颇为在意的一点是，过去老年医学科的晋升考核机制一直缺位，只有在部分医疗机构，比如宣武医院等，老年医学科医生有独立的晋升途径；在其他大多数医疗机构，老年科医生的晋升方向只能是内科里的某个亚专科。

但到底是往心内科晋升，还是往呼吸内科或者是其他亚专科晋升，其实也是个问题。

以上种种造成的局面便是，老年医学科长期不被医护人员所青睐，相关专业人员更愿意选择心血管、神经内科、呼吸内科等科室。

「从专业上来讲，老年医学科医生的成就感不是很大，再加上这个科室的工作比较辛苦，好多医生都吃不好、睡不好，另外科室奖金也都不高，晋升机制也有待完善，因此医生的积极性都不太高。」王建业总结道。

而不被青睐之下，老年医学科其实对人才的要求非常高。

在李静看来，老年医学科医生必须具备以下五项素质：

一是「全」，必须得了解身体各个方面的知识，懂各个器官的机能，对于各个器官的主要疾病，都能够进行诊断治疗，给予处理；

二是「专」，必须具有相应的专科深度的知识，在专病的诊治上需要具有很高的医疗水平；

三是整体施治的观念，不能仅仅盯着一个器官、一个疾病，而是要从全身整体状况出发来考虑一系列的诊疗决策；

四是针对老年人的特点进行诊疗、安排方案，这就要求医生具备可能专科不具备的技能，比如「老年综合评估」

（即对老年人的躯体疾病状态、机体功能、心理状态、社会支持和生活环境等多个方面进行评估，以制定和启动以保护老年人健康和功能状态为目的的干预措施，最大程度地提高老年人的生活质量）；

五是特别强的爱心和爱伤观念，懂得如何去关爱老年人。

刘承云对健康界表示：「老年病科医生面临着三大任务：首先，老年危重疑难病症要会处理；其次，慢病要能规范化管理；最后，要有人文关怀。」

他所在的武汉协和医院综合科（老年病科），医生基本上都具有博士及以上学位。疫情之前，科里还要求35岁以下的医生必须有出国留学的经历；现在则特别强调要有国内的进修学习经历。

显然，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医学生并不多，能够满足这些条件并且接受老年医学科从业待遇的就更少了。相关数据显示，2016年，我国老年相关执业医师和注册护士总数仅2.5万人，存在巨大的缺口。

老年医学科的春天要来了吗？

尽管目前老年医学领域仍有许多尚待解决的问题，但业内对其发展前景的看法在近几年发生了巨大变化。

王建业表示，老年医学科建设是大势所趋，在国家政策的推进之下，过去制约学科和行业发展的一些问题正在逐步解决。

「人口老龄化加剧之下，大家已经对老年人就医和医疗健康需求达成了初步共识，随着国家政策的推进、医院层面的重视，老年医学科的整体建设发展肯定会飞速前进。」李静表示。

上海某三甲医院的老年医学科医生也对健康界表示，其选择老年医学科的原因就在于，老龄化背景下，老年医学科发展前景广阔。

根据《2021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1年我国居民人均预期寿命提高到78.2岁，但不可忽视的是，目前中国人的健康预期寿命不到69岁，这也就是说，大概有8年多的时间带病生存。

另据国家卫健委老龄健康司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约有1.9亿老年人患有慢性病，失能失智人数约为4500万。中国疾控中心数据也显示，我国75%的老年人患一种及以上慢性病，16%的老年人存在失能或部分失能症状，4.8%的老人则处于完全失能状态。

如何促进健康老龄化？如何实现「老有所医」？在这些「严峻」的现实之下，从国家到政府再到医院，都看到了老年医学科建设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2018年国家机构改革之后，国家卫生健康委新设立了老龄健康司，具体工作职责为：组织拟订并协调落实应对老龄化的政策措施；各省的卫生健康委也都下设老龄健康处。

「这个信号是非常明确的，可以说，国家不光在思想上高度重视健康老龄化工作，还能够在组织上非常具体地落实这项事情。」王建业对健康界表示。

而作为国家积极应对老龄化战略的一部分，老年医学科在之后收获了一系列政策「大礼包」。

2019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公开《老年医学科建设与管理指南（试行）》，明确有条件的二级及以上综合性医院要开设老年医学科，并对老年医学科的设置运行、科室管理、人员配备等作出具体规定。

同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启动内科老年医学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试点工作，遴选了内科老年医学专科培训基地46个，累计招收培训内科老年医学专科医师380余人。

2021年，老年医学人才培训首次被纳入中央财政转移支付卫生健康紧缺人才培训项目，首期全国培训超过3248人。

2022年，国家卫生健康委联合其他14部门印发《「十四五」健康老龄化规划》（下称《规划》），支持开办医学专业的院校和医疗卫生机构加强老年医学及相关学科专业建设，在人才引进、科研经费、教学经费等方面给予政策倾斜。

根据《规划》，到2025年，培训老年医学科医师不低于2万人，培训老年护理专业护士不低于1万人，每名老年医学科医护人员至少接受一次专业培训。

而在医院层面，一方面是出于国家政策要求，另一方面也是随着老年患者越来越多，就诊需求越来越大，各个医院开始不得不重视老年医学科建设。

「夕阳专业，朝阳事业！」谈及老年医学科的未来，王建业对健康界如是说道。

一位广州某三甲医院的老年医学科医生在某社交平台上亦写道：「时至今日，老年医学科不再是我们以前认为的养老院了，也不是医生去养老的地方，是真正的一门独立的正在高速发展的学科。它以后将会是连接社区和医院的枢纽，必将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