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妇死亡：立场与真相

8月10日下午，湖南湘潭县妇幼保健院一名产妇，在做剖腹产手术时，突发大出血死亡。据死者家属称，产妇死亡后，手术室大门被反锁，负责抢救的医生和护士“全部失踪”。

最初，媒体的倾向十分明显，报道引用死者家属的观点，认为医院存在过错，并应承担责任。

然而，几个小时之内，舆论就已翻盘，大量医生和评论者就“羊水栓塞”这一专业概念，对媒体的倾向性判断提出了质疑，部分医界名人更是愤怒地指责家属和媒体无良，舆论急速转向。

然而，各方观点看似针锋相对，实则一脉相承：缺乏有效证据，观点情绪化，判断绝对化，责任单一化，而理性的声音则一如既往地微弱。

先来听一听专业的声音：羊水栓塞是什么？

羊水栓塞，是指在分娩过程中，羊水突然进入母体血液循环。由于羊水中含有各种各样的污染物质（胎儿胎脂、胎粪、毛皮）和促凝成分，既可以直接阻塞血管，又可以作为强凝物质，引起急性肺栓塞、严重的休克情况。

尤其是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将使产妇发生不可控制的全身大出血；而其他污染物质进入血液，则会引发全身大面积急性感染、导致肾衰竭；这两者都有极大的可能导向死亡。

羊水栓塞的发生率约两万分之一，到目前为止，医学上并无准确可靠的预防和预测手段，是不可能“提前查出来”的，而一旦发生，孕妇和胎儿死亡率高达80%。

医学知识是客观的，产妇死亡是难以避免的，就医疗技术层面而言，医院可能并无过错，对此，媒体报道应客观谨慎，尽可能征求专家意见，并避免偏见和情绪化。

一个很可能并无医疗过错的事件，何以引发舆论关注？显然，问题很可能出在医疗过程以外。

部分媒体在报道中引用死者家属的话说：产妇死亡后没有得到及时通知，但医院方面的说法却是在产妇死亡后就及时通知了家属。

丁香园了解到的消息是：从13点诊断羊水栓塞到17点签字同意切除子宫，家属一直不同意，因为希望生二胎。而新华网的报道称：下午17点医院才通知家属需要切除子宫。

另外，在家属就在手术室门口的情况下，医院选择了绕一个大圈去通知村支书，再由村支书打电话给家属，导致家属未能见死者最后一面，最终激化了矛盾，这个说法得到了湘潭县妇幼保健院副院长杨剑的证实。

家属认为医护人员“集体失踪”，院方却说是医护人员因为害怕家属闹事而“逃离”。和很多类似事件一样，事情发生后，医患双方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真相则扑朔迷离。然而有一点可以确认：矛盾的激化并非仅仅源于产妇死亡和医疗过程本身，而是双方对事件中的沟通过程存在异议。

然而，在真相并未得到最终认定的情况下，各路人马就已经对事件和当事人进行了舆论判决。

对医院持有偏见者，缺乏依据地认定医院存在过错，并应承担责任。对家属持有偏见者则认为患者就是在拿生命做筹码对医院进行无耻敲诈；而对媒体持有偏见者则指责媒体动机可疑，无德无良。

部分媒体在并未了解羊水栓塞这一凶险的小概率事件的情况下，就武断地认为医院负有不可推卸的过错责任，这显然缺乏依据。

有医生在微博中说道：“湘潭的这次事件，完全就是一出农村宗族势力制造的恶性暴力医闹事件，而无良媒体，也成功进行了一次集团发作步调一致共同推动的割裂医患关系扩大人民内部矛盾的丑恶表演”，这种明显情绪化的观点被转发数万。更有人指责家属不懂医学常识是悲剧发生的原因，这就更加荒诞不经，任何行业都会面对外行顾客，却并未如此频繁地爆发冲突。

凤凰网知名评论人唐驳虎，则在评论中指责部分媒体“故意不做调查，制造话题煽情，达到炒作目的，无端加剧社会不安，则是道德上的无良和无耻”，多位知名医生也在微博发声，再次声讨媒体罪状，甚至认为“无良媒体”是医患矛盾激化的根源。这种将责任推给媒体的说法，显然缺乏足够的见识。

事实上，医学是一个不断发展和完善中的科学，医生并不能保证手到病除，所以一旦发生意外就要求医院承担赔偿责任是没有依据的，医院是否需要承担赔偿责任，取决于患者死亡和医院过错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

另外，患者和家属不懂医学常识是必然的，医院的责任也不仅仅在于“治病”，因为医疗的对象是人不是病。有效的沟通是成功的医院生存和发展所必备的能力。虽然确实存在少数难以沟通的患者和家属，但只要发生纠纷就归因于患者无知，却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没有人什么都懂，医生在医学之外也可能很无知，但这都不应成为矛盾激化和经营者推卸责任的理由。

在这件事情中，医院在医疗技术层面可能没有过错，但与患者沟通过程显然存在瑕疵，产妇死前谁也不能预料到死亡的结果，所以医方不应受到不公正的指责；同时医方也不应在事后指责家属不懂医学知识是导致死亡的唯一原因，而应多反省自身是否存在改善的可能；部分媒体的报道确实存在瑕疵，但医患关系的激化原因很复杂，媒体绝无能力凭空挑起社会冲突。

关键在于：目前我们的医疗体系缺乏竞争机制，所以医疗机构的管理水平低劣，医院的沟通能力差，事后应对失当，社会信任普遍缺失，家属情绪激动，缺乏理性，这些综合因素导致事件戏剧般极速恶化，在当前行政化医疗体系中，类似的事件必然时有发生。简单指责医院、家属和媒体都不够公允，和所有类似事件一样，事件发生至今，真相扑朔迷离，当事各方对不利于自己的细节讳莫如深，更没有理性的声音，这已成为常态。不改变行政化体系，不依法治国，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

如果相关各方不秉持理性，而只会从各自立场出发，截取对自己有利的未经核实的信息，无论是对医院进行缺乏医学常识的指责，还是对“无良患者”进行道德谴责，或者将责任简单地归因于媒体无良，都是不够成熟的表现。

国内医患关系的激化原因复杂，其根源已经超出了医疗系统之外，司法救济长期缺位，是医患关系持续激化、医闹横行的重原因。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媒体、医生、患者在相互指责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可能也是被指责的其中一员呢？

以立场代替理性，以愤怒代替思考，这种思维模式可以休矣。要想缓解医患矛盾，只有推动医疗系统去行政化，引入竞争机制，打破医疗体系垄断和衙门化经营的现实，从而改善和提高医院的管理水平，同时强化法治，让民众有说理的地方，社会才可能逐渐恢复理性，让“游戏规则”取代“实力摆平”，从而实现真正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