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漫漫无尽的潮湿

医院是个产生故事的地方。如同在一片漆黑泥泞的沼泽中踽踽而行，人们秉持着幽微的火光，你可以说那是希望，是医学前进的方向，或者最简单的，那只是一个家庭濒临破碎的简陋人生最朴素的理想。在肝胆胰外科轮转的一个月我见到了此前从未见到过的重病患者，和终末期患者及家属的沟通是谨小慎微的、令人踯躅的。作为医生永远没办法完全百分百的代入那个情境里，但正如同岸边涉水之人，行走在翻涌的情绪的河流边，很难不被溅湿衣衫。 

我尤记得当我告诉那个中年女子她的父亲是病理诊断的胆管癌时，她一瞬间泛红的眼眶，这让我嘴边的话停顿下来，我忍不住去揣测，她应该和父亲关系很好吧，她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但这样深想下去只会让人怅惘。我很难不去想象自己面对这样的告知会作什么样的反应，我总是会想起之前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余生漫漫无尽的潮湿。”这样晦涩的、绵密而幽咽的雨季，终究是无休无止的缠绕着每一个终末期患者的家庭。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肝癌患者的家属，那是个年轻的姑娘，查房的时候将她父亲的病情资料详细的整理成一份文件，对父亲每一项检查的指标升降谙熟于心，就像一个医学背景的人了解肝癌的临床诊疗方案。 但她并不是学医的。她的父亲之前用的是T+A方案，相对昂贵，但对这个患者来讲收益却很小，甚至肿瘤还出现了进展，这次入院伴随黄疸的进行性加重，需要先进行ERCP减黄再考虑更换化疗或免疫治疗方案。每次查房完，她都会追出来说一句，谢谢医生，你们辛苦了。主任查房时会忍不住和患者感叹，你的女儿，真的很孝顺啊。他说是啊——是啊。然后沉默下来。这种沉默是平静的，死寂的，如同一列远行的列车，他知道自己的轨道驶向何方，但他无法控制女儿奋力追逐的身影，追寻着任何一个或渺茫或确切的希望，他只能挣扎着抗拒病程迁延的不可抗力，试图走得更慢一点。

很多事情的结局无法改变，但人们总是在试图扳动命运的轮盘咬死的螺丝，也是这样萤火虫微光一样努力的点滴涓流，汇聚成了医学与文明前进的洪流方向。这个患者最终选择进入临床试验。出院的那天，他的女儿写了很长的手写感谢信。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病房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是之江绵绵的青山和停停走走的流云，她说：不管怎么样，什么样的努力我都会去尝试，只要能治好爸爸。逆光的影子笼罩着她年轻的脸庞，但是明媚的阳光依然点亮了她的轮廓，如同燃烧的、金黄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