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生，要相信进化的力量！

生命有时候很脆弱！

参加学术会议时，有个同仁说，前段时间他有个病人走了，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原因。

那个病人的情况并不复杂，直肠癌进行了手术，因为肿瘤位置低，为了直肠吻合口的安全，手术中施行了预防性回肠造瘘；不幸的是，造瘘口排便并不通畅，有时排便好，有时排便不好，这样的情况断断续续持续了数周。有一次，病人造瘘口排便又不太好，他就像以往一样，又去指检扩张，当时排了一些东西出来；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到了下午，病人突发心脏骤停，没有抢救过来，走了。

因为是会议交流，迫于时间限制，他没有详细介绍病人的情况，我们也无从分析病人去世的具体原因，有可能即使了解了当时的情况也不一定能分析出什么原因。

大家在聆听的同时，更多的是慨叹生命的脆弱。

然而，生命有时候又很顽强！

若干年前我曾治疗过一位老太太，八十多岁，腹腔脂肪肉瘤四次手术后复发。

做手术前，家属紧张，生怕老人经不住折腾，挨不过这一关；医生也紧张，毕竟那么大的年龄，又做过多次手术，腹腔情况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而且肿块非常巨大，有排球那么大，能不能切除，能切除到什么程度，我们心里也没有底。但是，腹腔脂肪肉瘤属于对放疗、化疗都不敏感的肿瘤，除了手术没有更好的办法。病人有肠梗阻症状，肿块那么大，又影响了呼吸和循环，明知手术难度大，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拼。

打开肚子发现，腹腔的情况比术前预想的还要严重，肿瘤虽然有假包膜，但是由于多次手术，以及肿瘤的压迫和浸润，多节段小肠和肿瘤致密粘连，部分小肠甚至像藤条一样紧紧包裹、缠绕着肿瘤。

经过努力，虽然肿瘤勉强切除下来了，但是在分离粘连的过程中小肠有五、六处出现了损伤。在修补肠壁的时候，我们的心情近乎崩溃，满脑子都是悔意，当时几乎是笃定手术后病人会出现肠粘连、肠梗阻的情况，而一旦出现肠梗阻，肠壁破损修补的地方很有可能会出现肠瘘，而一旦出现肠瘘，病人那么大的年龄，很有可能会人财两空。（外科医生，没经历过“吓尿了”的场面就别轻易说自己成熟！）

手术后的头几天，我们的心都是悬着的，没有一个晚上睡过安稳觉，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或许是老天怜悯，手术后病人竟然出乎意料的恢复顺利，我们担心的那些情况一样都没有发生，让我们心里庆幸不已。手术后住了一周多，病人就出院回家了。

我经常会想起这个病例，也在心底反复问自己，病人恢复得一帆风顺是因为自己水平高、手术做得好吗？ 不是，至少我不敢居功！ 记忆中，那是我做过的少有的非常狼狈的手术，至少从损伤肠壁的处数来说，在我二十多年的外科生涯中，还没有能出其右者！ 可是，那么狼狈的手术为什么手术后病人却出乎意料的平稳顺利，我以为这要归功于人体自我修复的机制，背后雄踞的是进化的力量！

身为外科医生，我们常常洋洋自得，以为自己手术做得漂亮病人恢复才一帆风顺，把自己当成病人的救命恩人。果真如此吗？

手术做得漂亮固然有助于降低并发症，促进病人恢复，但是救病人的一定是病人自己，而不是外科医生！

否则，为什么有时候外科医生手术做得很完美、很成功，病人最后却出了并发症甚至死了？相反，有时候外科医生觉得手术做得差强人意，自我感觉很糟糕，但是病人却没有出什么问题！

其实，外科医生没必要把黑锅都往自己身上甩，也没必要把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

当外科医生久了，听多了赞美和感谢，往往会高估外科手术在病人恢复中的作用。事实上，外科医生没有那么大神通，外科手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奇，顶多就是去除了一些躯体的障碍，创造了一些恢复的机会而已，能不能痊愈，最终还是取决了病人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外科医生做手术，就如同把种子撒在一片肥沃的、松软的土地上，但是种子能不能破土而出，最后又长成什么模样，还得依靠种子本身！

2012年，我曾到德国短期访问学习过一段时间。德国外科医生进行肠道吻合时，击发了吻合器后并不常规进行加强缝合；如果做手工吻合，也只是全层缝合一圈就完事，并不常规进行加固，不像国内很多医生，缝合了一层又缝合一层，还担心出现吻合口漏。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我的指导老师Heitland教授，这样只缝合一层不会出问题吗？教授笑笑说，Not happened in my career，至少我没遇到过！

西方的动作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主人公受了伤，用订书机把伤口订上或随便找个针把伤口缝两针，就又出去冲锋陷阵去了。我当时想，伤口不是应该反复消毒后再清创缝合吗？缝合的时候还要注意创面对合整齐，然后盖上无菌敷料，隔两天还要再换药，影视剧是不是太夸张了，这样处理伤口能长好吗？

在德国学习的时候，我又长了见识。他们甲状腺或胸科手术的病人，手术后第二天就把伤口的敷贴揭了，只是做简单的消毒处理，直接敞开，不再盖无菌纱布。看他们如此简单粗暴的操作，我又一次被震撼到了。

事实证明，是我太孤陋寡闻了，他们如此“换药”已经很长时间了，也没见伤口出什么问题，我把它归结为人种体质的差异和医疗习惯的不同！

王锡山教授当年开展第一例腹腔镜右半结肠切除经直肠切开取标本NOSES手术（Ⅷ式B法）时，坦白说，我是有顾虑的，我总担心直肠壁切开的地方容易出问题，风险会大于收益。但是，这么多年的临床实践表明，我又一次多虑了，机体修复创伤的潜力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总以为经腹壁切开更安全，而实际上，肠壁的组织愈合能力可能远超出腹壁。

当外科医生越久，越感觉医学的深奥、人体的精妙，当外科医生越久，越感觉自己的渺小、认识的局限！

坐看云起，静听花落；不因成喜，不以败悲！    

当外科医生，病人结局不好时，不要心灰意冷，有时不是我们的手术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我们没能窥探到人体的奥秘；病人恢复顺利时，也不要沾沾自喜，有时不一定是手术的功能，而是病人身体的修复机制在发挥作用！

我们要做的是把份内的工作做到极致，不遗留隐患，不给恢复挖坑；学习不懈，努力精进，尽可能提高自己的技术和水平；同时，关心爱护病人，对生命，对进化的力量心存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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