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之前，敬酒未遂老师傅（百年孤独版）

一

多年以后，每当有人问起我第一次“飞”起来的感觉究竟如何奇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我和C同学的妹妹见面之后的情景。那是2000年7月，我回了一趟位于重庆远郊区县的老家，结束后从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到长江边的小镇，再坐轮船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中午时分到达重庆。C同学毫不避嫌地让他妹妹接待了我。坦白地说，我被C同学妹妹的美丽惊呆了，驱走了我一路的疲惫。

我本来准备让C同学妹妹帮忙买返京火车票。那个时候，即使是特快，从重庆到北京也要40多个小时。在C同学妹妹的建议和协调下，我临时办理了身份证，优惠购买了一张北京的机票。于是，而立之年，我第一次离开地面，飞上蓝天。

因为小时候爬树摔伤，我一直恐高，在整个旅程中，我都紧紧地握着座椅扶手，不敢去看窗外，生怕一不小心掉了出去。虽然第一次飞起来感觉不如想象中的舒服，但C同学妹妹的美丽和热情一直让我记忆犹新。有了微信后，我们互为好友，她偶尔在我朋友圈点赞。

2023年2月12日，星期日，距离年轻人的情人节还有两天，北京下起了兔年的第三场小雪，我应邀参加一个特殊的午宴，为一个从重庆上调到北京工作的老乡接风。这位老乡，正是C同学的妹妹。

二

按照惯例，只要是我被邀参加的小型聚会，我都会事先问好到场朋友的姓名，然后在我最近出版的书上，认认真真签上名字后作为伴手礼送出。我曾经为此发过朋友圈：【写书与礼物】这年月，阅读和购买纸质书，已经升华成一个年代的人的情怀…….现在而今眼目下，能三五十块钱备得一份薄礼，而且还好意思送出手者，大概只有自己写的书了。

我最近出版了《协和妇产科医生手记》，家中存货不够，得去医院办公室取。我骑着小电动，迎着小雪花，前往医院。我将车放在位于煤渣胡同的医院北门的自行车棚后（位于下面这张实用的图片中的A点），由北向南穿过整个协和东单院区，到达位于院区南头的妇产科学系办公室（B点），取书签名后前往午宴地点。

三

12时许，人、菜、酒上齐，午宴组织者端起酒杯，准备致辞。既然是周末，又是欢迎午宴，我是做好了喝几杯的准备的。然而就在这时，我接到了病人家属发来的几条微信，让我把已经端到嘴边的酒杯，硬生生地放回到了桌上。

原来，排期一周后手术的子宫肿瘤患者突发下身出血，部分肿瘤掉出体外。患者女儿给我发了两张“血肉模糊”、令一般人极度不适的照片，微信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我让他们赶紧去医院急诊，我告诉她不用紧张，我们周末的值班队伍从一线到四线，非常整齐，开任何手术都没有问题。

我随后出去给急诊一线值班医生打电话，简要介绍了病人情况，让他们做好接诊准备，病人大约15分钟之后到达。然后，我从手机中调出科室值班表，一看当天的现场最高指挥官——四线值班我们病房的Z大夫，资深副教授，虽然职称年资比我低10年还多，但手术技术不比我差。我将病人的情况通报给他，他说来了之后先看出血情况，不行就联系放射科做动脉造影及血管栓塞，也就是找到给肿瘤供血的血管——子宫动脉，放入海绵或者其他特殊物质，阻断肿瘤血供，达到快速止血的目的；如果还不奏效，就急诊开腹探查，手术切除子宫。同出一门，所见略同，我对他的处置意见表示完全赞同，对他百分百放心。按理说，我可以给同学妹妹敬酒三杯了。

然而，患者女儿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诉求，希望我能给她妈妈手术。而我，似乎很难拒绝。

四

患者一年多以前因绝经后下身出血在我们病房住院，病理报告是一种非常恶性的肿瘤——子宫癌肉瘤。老太太70多岁，有高血压和糖尿病，还有人工心脏起搏器。从医疗原则上，虽然是恶性肿瘤，而且合并症多，我还是建议手术最好，因为这种肿瘤对放化疗都不敏感。但我也如实告诉他们，大多数罹患癌肉瘤的患者的结局都不好，即使手术后辅助化学治疗，很多患者也会在一年内复发，甚至离开。

家属们的意见不太一致，我让他们回家商量后再定。后来他们决定带老太太去南方，寻求传统方法治疗。患者的女儿加了我的微信，经常在我朋友圈点赞，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老太太。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天，正月初二上午，她突然给我发了几条微信，说老太太从腊月廿七开始出血增多，顺腿流，定于正月初六进京，想住院手术。

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门诊，我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出血已经停止了，检查发现子宫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大，换句话说，病情发展不像多数患者那样快。于是我和家属商量，给老太太做一个最先进的影像学检查，也就是PET-CT，看全身有无转移。如果没有转移，还是建议手术。虽然一位家属仍不太愿意让患者手术，但老太太本人表达了决心。我让老太太到心内科和麻醉科做评估，完善手术前准备，排期2月20日手术。

老太太这一出血和肿瘤从体内掉出的突发情况打乱了安排。如果出血凶猛，原则上就是急诊值班医生手术，而不再由我做手术。两年前，我已知天命，按科里照顾老弱病残孕的传统，我已经不用参加周末及节假日值班了。当然，值了近30年的夜班，也真值不动了。我告诉患者女儿，值班教授和我一个病房，师承一脉，不用担心。但她反复恳求，如果真要手术，还是希望我做。我很难拒绝这份信任，于是接风洗尘继续，敬酒未能如愿。按午宴组织者——一位知名律师的说法，妥妥的“敬酒未遂”。

五

参加午宴的同乡大多是特殊时期之后的首次聚餐，气氛活跃，一个在西藏呆了18年的财经大拿更是把气氛烘到了天花板。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容易约了一辆拼车，将目的地设为位于东单北大街的医院东3门附近，因为我要回医院去看一下老太太的情况，

雪天的黄昏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小雪已经变成了雨夹雪，下车后我低着头往前走。突然后面有人叫我：“老师傅，知道协和医院南门怎么走吗？我们要去住院”。我心里一乐，说：“您找对师傅了，跟我走就行！”我领着他们拐进了一个过街楼，从东门进了医院，直接到了内科楼住院处，这比他们东单三条再从南门进入绕差不多少走300米。然后，拱手道别，各干事业。我去病房看病人，他们办理住院手续。

到三层的妇产科办公室（B点）换好白大褂后，我去七层妇科肿瘤病房看望已经从急诊收住院的老太太，情况稳定。然后，去位于医院北侧外科楼西头的国际医疗部病房（D点），访视两位排期第二天手术的病人。本来第二天早上去访视也来得及，但都已经来医院了，不如顺便去看一下。

正经事干完之后，我发了一条朋友圈：【问对师傅了】到医院来访视明天要手术的病人。刚在东单北大街停好共享单车，就有一对老年夫妇过来问我：“老师傅，住院部南门怎么走啊？我们要去住院”。我直接带他们到住院处，少走了弯路，就是因为那句让人热乎的“老师傅”。

朋友圈瞬间赞评数十条，我有点小得意，步履轻盈地原路返回妇产科学系办公室，准备换衣服走人。

国际部病房（D点）和妇产科学系办公室分别位于医院的西北角和南头（B点），被一条有数处拐弯的长廊连接，虽然是在院内，但两地距离与从东单到王府井差不多。走到外科楼和内科楼之间的教学楼（E点）时，我见到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认出来他们就是在大街上叫我老师傅的两位老人。我穿着白大褂，他们显然没有认出我来。

男的问我：“大夫，我们迷糊了，怎么才能走出协和医院啊？”我再次一乐，脱口而出：“您又问对师傅了，跟我来！”女的突然反应过来，说这不是刚才领我们进来的人吗，原来你是大夫啊！

我心里一阵高兴。也太巧了，如此有缘，必须留图留真相。可惜，周末的走廊，除我们三人之外，并无旁人。而一个医生和两个病人伸着手搞自拍，似乎不太合适。

愉快中带着些许遗憾，我领着他们继续往南走。他们说到病房办完了预住院手续，医生问了病情，谈话签字后，由于没有床位，让明天再来医院。我准备在办公室换上外套后，把他们带回大街上，否则即使我指路后，他们在医院一定还会蒙圈儿。

六

路过内科楼电梯厅时（F点），从电梯里蹦出来一个年轻女大夫，向我打招呼。哈，留图留真相的人自动出现了。我问两位老人能否一起合个影。他们欣然答应。照相的女大夫笑了：“这不会就是您刚才在朋友圈说的叫您老师傅的人吧？” 愉快合影。男的很自然，笑起来有点像张艺谋，女的则摆出很酷的姿势。

到达妇产科学系门口，我让他们稍等，我去换外套。进学系办公室后，发现P大夫在。我请P大夫到门口再帮忙照一张相，因为我想搞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叫我老师傅，难道我的外套真的那么显档次？P大夫欣然出来，我和两位老人再次拍了一张，姿势和表情同前。看到照片，我明白了，我的这身打扮，在雪天的黄昏，定位精准！

我把两位老人送到街上我们先前相遇的地方，让他们再次少走了300米。拱手作别后我才想起，我那辆要骑回家的电动自行车，不是在东门，而是在北门，两地相隔400米！看来，物理学上不仅有能量守恒定律，有时候距离也遵循守恒定律。

七

这就是发生在西方情人节之前的周日故事。古人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常规版助人为乐的故事，通常是事主不说，“恰巧”被路人写出来传颂，这叫得阳善；做好事不留名，才是积阴德。像我这种自己写出来的，不是阳善，更非阴德，而是那个仅有三个字母的英语单词：L…O…W，值得拥有！

不过，做了好事被发现后却偏偏不留名的，似乎也不地道，因为这多半会增加工作量，浪费资源（上网也是耗电的）。人类都进入5G、元宇宙、ChatGPT时代了，不要说你做的是好事，即使是坏事，也分分钟会被人“肉”出来，自己大大方方说出来不香吗？假如这两位叫我老师傅的老人，非要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一定脱口而出，毫不含糊！

不巧的是，两位老人虽然照相姿势很酷，却没有继续按照套路出牌——没有问我姓甚名谁！但是，他们肯定记住了我是北京协和医院的“老师傅”。足矣！

最后，我之所以写出来，除了因为LOW之外，还因为我喜欢文字的温度。因为，多年以后，此类琐事注定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唯有文字可能留存，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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