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之音:来自协和前辈的珍贵礼物

2022
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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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谭先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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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我没有机会听过吴葆桢大夫的中文发言,但他标准的、磁性的英文发音我却记得非常清楚,还多次跟读模仿。

三天前(2022年8月23日),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88岁的老教授徐蕴华大夫走了。按照家属或者是徐大夫生前的意愿,没有举行告别仪式,甚至没有让医院发布讣告,直接将遗体捐献给了北京协和医学院,继续担任医学生们的“大体老师”,供人体解剖学习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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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夫去世的消息在妇产科群发布后,一片惋惜怀念之声。我也跟着发了一条消息,但我更着急的是回家寻找一份资料。这份资料非常宝贵,最初是一盘磁带,但我记得我已经将它转录成了声音文件保存了。令人沮丧的是,我在各个可能存有资料的硬盘U盘中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找到,前天上午我又将存储有我所有资料、容量为4T的大硬盘带到医院,继续以各种方式组合搜索,依然无果。幸运的是,前天下午科室群里有人转发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末尾有这份文件的下载链接。文件的名字是《英汉对照常用妇产科词汇》——由敬爱的徐蕴华教授和30年前英年早逝的吴葆桢教授朗读的,全文59分钟。

一、对我们那个年代的协和妇产科医生而言,这盘磁带是一份极其宝贵的礼物。1993年我进入协和妇产科后,从同事那里借来磁带进行了翻录,还有一个小册子,我也进行了复印。但我前天同样没有找到它,我肯定它没有丢,一定会在某一天自动出现。 磁带收录了妇产科最常用的词汇。男性朗读者是吴葆桢大夫,念英文,标准极了;女性朗读者就是徐蕴华大夫,念中文,同样标准。为什么选择徐大夫念中文,直到昨天早上之前,我都不知道原因。我猜测大概率是因为和徐大夫同时期的妇产科医生中,其他人都不是北京人。而徐大夫是地道的北京人,普通话发音标准,而且声线就像十几岁的小姑娘。 这盘磁带对我们科很多人都有影响。刘欣燕教授深情地写道:“我还保留着那盘徐蕴华教授念中文,吴大夫念英文的《常用妇产科词汇》。徐大夫的声音如少女般清纯,吴大夫的声音则深沉醇厚。我们就是听着两位前辈艺术品般的‘课件’慢慢成长起来的。感恩徐大夫,感恩吴大夫!” 对我而言,这盘磁带的影响更为深远。我来自重庆郊区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即使中学是在县城最好的第一中学就读,学校的英语教学水平也很一般。由于缺乏基本教学设备(录放机),中学英语课基本都没有听力,所以发音也不标准,甚至还带有川味。大学时同样由于经济原因,我没有购置录音机,勉强过了大学英语考试,英文单词的发音都不太准确。然而,唯独在妇产科专业词汇这块儿,我的发音却相对标准,原因就是由吴葆桢大夫和徐蕴华等人制作的《英汉对照常用妇产科词汇》磁带。 科里曾经有一个姓朱的、与中央电视台某主持人几乎同名的同事,北京协和医学院八年制毕业,英语水平极高,多次担任国际会议的同声传译。但是,在专业单词“子宫”的读法上,却被我大大地“打击”了一回。 子宫的专业英文是Uterus,正确的发音,如果按我们当年学英语时用汉字强行注音的办法,应该读为“优忒尔汝阿斯”,我多次听过吴大夫和徐大夫朗读的磁带,这个词的发音自然准确。这位英语属牛的朱大夫的发音却错了,同样用汉字强行标注,她发的音是“阿忒尔汝阿斯”,为此我们还翻了词典评判。能唯一一次胜出在英文上降维打击我的超级高手,当然归功于这盘磁带。

二、徐蕴华大夫是协和妇产科也是国内产科学界界低调内敛的前辈大家。她1935年生于北京,1956~1959年在北京大学生物系生化专业学习,1959~1964年在协和医科大学医疗系学习。1964年8月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工作。1985年至1997年任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副主任。为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被WFP、UNICEF聘为医学顾问。 徐蕴华大夫工作认真负责,胆大心细,处理病情果断,考虑问题周密,具有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 在 妊娠高血压综合征、母婴血型不合、胎儿生长受限、 新生儿窒息复苏、对胎 儿呼吸窘迫及新生儿窒息 病因及处理 等方面开展 了 大量卓有成效的 研究,多次获 得省部级奖 励。 徐蕴华大夫1983年至1984年赴美国南加州大学妇女医院进修高危妊娠,1992年赴英国接受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母乳喂养培训。她是我国爱婴医院及母乳喂养项目的部级专家、项目负责人,还为创建爱婴医院的录像带 撰稿并亲自解说,获得1996年国家教委全国优秀教育音像出版物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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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第一次见徐大夫是在产科实习,当时徐大夫管病房。由于那时我一门心思要留在内科,所以在产科实习的时候不是特别认真,徐大夫对我应该没有多少印象。但我对徐大夫的印象还是挺深的。她身材娇小,但走路和说话的都很快,办事干净利索,就像产科大夫应有的样子,更如陈蓉教授所言:具大将风范和侠女风范。 我第二次见徐大夫在我面临能不能留在协和妇产科的时候。由于种种原因,内科没有留我,而我又不愿意一个老师推荐的科室,于是就写了一封自荐信去找郎景和大夫。当时妇产科接收的4个人的名单已经定下来了,郎大夫看我很诚恳,决定尝试把当年一个技术员的名额进行调剂。他让我把自荐信誊写一份,给两位副主任送去,让她们去和人事处争取。 其中的一位副主任就是徐蕴华大夫。徐蕴华大夫在11楼3的小办公室看完我的自荐信后,说:“小字写得真漂亮,我没有意见,我去找杨秀(玉)商量,让她去和人事处说,她干仗比我厉害,走!”。说完她亲自把我带到11号楼2层杨秀玉主任的办公室。我们实习的时候并不轮转宋鸿钊院士和杨秀玉教授所在的专业性很强的绒癌组,所以我当时不认识杨秀玉教授。徐大夫简短地把情况和杨大夫说了,然后就回11号楼3层了。 杨秀玉大夫看了我的自荐信后说:“哥们儿,这事儿指定难度很大,但是,我立马帮你去争取,成不成再说!”说完她就撇下我,斗志昂扬地走了。三天后,教育处老师通知我,我被妇产科录取了。后来据人事处的老师说,杨秀玉大夫真的是以干仗的架势和他们去争取我的去留问题的。 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徐大夫和杨大夫有特别的感情。

四、留在妇产科后,我第二轮就是轮转产科,刚好是徐大夫管病房。我听前辈们说过,别看徐大夫个头不大,可她是运动健将,年轻的时候每天从中国人民大学骑自行车到医院上班。徐大夫的话都很简短,最爱说的词是: 倍儿棒、倍儿好,别怕、别慌、没关系……我后来当二线的时候,又是徐大夫管病房。这次印象更深了,因为很多时候涉及到危重产妇和孩子抢救时,都要呼叫徐大夫这样级别的大夫。正如同事杨佳欣大夫所说:“无论产科情况多急,她总是气定神宁,指挥若定”。 的确,只要有徐大夫在,情况再紧急,再危险,我们也不用特别担心,即使新生儿出来时APGAR评分(代表新生儿状况的关键指标的英文首字缩写)很低,徐大夫气管插管也总是沉着冷静,丝毫不乱,几乎总是一步到位,用小气囊做几下人工呼吸,孩子的皮肤颜色就好了,然后就会发出令人高兴的啼哭声。 令我感受特别深刻的是,无论情况多紧急,尤其是新生儿抢救的时候,无论我们下级大夫做的对还是不对,她都不会直接批评,更不会大呼小叫,最多是自己上手,把孩子抢救过来再说。等事情完全过去之后,徐大夫才会耐心地给我们分析对错。 何方方大夫的回忆令人动容。她说:“我进协和第一次轮转进产科病房,徐大夫就是我的上级医生。也许是缘分,每次我轮转进产科病房,正好徐大夫也管病房。在和徐大夫一起工作的日子里,不仅学习了知识,也学习了如何做人,如何做医生。我去西藏阿里一年,徐大夫经常给我写信,介绍她当年去西藏的体会和科里的情况。林巧稚大夫病的消息也是徐大夫第一个写信告诉我的。徐大夫虽然说得不多,但时时刻刻用行动影响着我们这些当年的‘年轻大夫’。 “徐大夫家住医院附近,不管白天黑夜,只要病房有事,随叫随到。记得有一次,我值产科四线班,遇到一位羊水栓塞的产妇,胎儿胎盘娩出后出血不止。紧急情况下,我第一时间想到徐大夫。当时我也是急昏了头,拿起电话居然直呼其名:‘徐藴华,快来!’只听电话那头‘咔嚓’一声,挂断了,我又进了产房。很快,产房外就听到了徐大夫的声音,我顿时踏实了,刷手上台和刘俊涛、田秦杰一起,刮宫、填塞,切除子宫,二次开腹止血……有徐大夫在台下指挥,抢救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大家忙了一夜,病人救活了,我们也累惨了。事后我问她:‘你当时电话里怎么什么都没问?’她说:‘你声音都变了,肯定是出了大事!’ “徐大夫就是这样,雷厉风行,一切以病人为重,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徐大夫的一生是为医学奉献的一生,活着抢救了无数危重产妇。死后捐献遗体,继续为医学做贡献,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令人感动!徐大夫是一个好医生,是我的好老师。徐大夫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后辈学习!”

五、徐大夫是2001年退休的。比较遗憾的是,徐大夫退休后除了继续门诊和偶尔上剖宫产手术,就很少参加科里活动了,后来知道她身体不太好。我这两天翻遍了我所有的照片,今天一大早我还在学系办公室仔细翻阅两大本科里历年的照片集,包括2000年科里的千禧年合影和以后的多次合影,都没有见到徐大夫的影子。坦白地说,科里很多年轻人可能都不熟悉徐大夫了。我问过几个2001年之后进入妇产科的同事,他们说只是从在岗表上看到了名字,没有见过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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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夫和护士剖宫产手术结束后,2007年8月摄,徐大夫时年72岁)

但徐大夫是记得我的,后来偶尔在医院见到她,她还总是亲切地叫我小谭。我记得徐大夫的笑声是呵呵浅笑,而且有点诡秘,很少听过她哈哈大笑。徐大夫也有童心未泯的时候,也会听听下级大夫们的八卦闲谈,偶尔也会发表一语中的的点评。李雷教授这样写道:“我毕业的时候徐大夫已经退休,我在在实习的时候,徐大夫带着查房让床旁估胎儿体重,实习大夫见习大夫都有份,奖品是一份丝巾。一位见习生和成大夫获得了丝巾”。

六、《常用妇产科词汇》的另一位朗读者吴葆桢教授则是协和妇产科一个传奇式人物。吴葆桢大夫生于1929年,1950年从燕京大学医学预科班进入北京协和医学院,1955年毕业。由于1978年赴美进修,曾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访问学习7个月,在马里兰州美国国立癌症研究所任客座科学家两年。出于对癌症患者的深切同情,吴葆桢大夫的科研工作主要针对妇科肿瘤疾病。在恶性滋养细胞肿瘤的研究中,作为宋鸿钊院士领导的科研小组的主要成员,投入大剂量化学治疗根治绒癌的探索,终于获得成功,改变了有关癌瘤一旦转移即无法根治的传统观点,使我国在这一领域的临床研究水平,跃居世界领先地位。在卵巢癌的研究中,他在国内最早开展转移肿瘤的广泛切除手术和腹膜后淋巴清扫术。与美国、奥地利、意大利等国的医学家一道,在世界上首次证明淋巴转移是卵巢癌扩散的一条重要途径,提出将淋巴清扫列为根治手术的组成部分,这一成果使我国在卵巢恶性肿瘤的临床研究和手术治疗方面赶上世界先进水平。 吴葆桢大夫1987年开始曾担任协和妇产科主任。吴大夫的英文非常好,几乎与以母语为英语的人差不多。吴葆桢大夫的夫人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杜近芳,后者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的得意弟子。据说这段姻缘是由周  恩 来 总  理和邓  颖 超同志亲自牵的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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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郎景和院士所著《协和的守望:林巧稚和她的医生们》) 遗憾的是,天妒英才,吴大夫1992年3月就去世了,享年62岁。我是1992年7月进入北京协和医院实习的,所以我没有见过吴葆桢大夫,但见过和他同一年去世的王元萼教授。王元萼教授是1992年7月底去世的,我曾经跟着我的上级大夫查房时见过他,当时只知道他是妇产科教授,肝癌晚期。 吴葆桢教授和王元萼教授都长眠在西山脚下的一处地方。从1993年之后,郎景和大夫每年3月出处都会带领科里的同事去纪念拜谒,30年来,风雨无阻。2000年宋鸿钊教授逝世之后,也长眠在那里。从2008年开始,我也开始跟随郎大夫一起去看望三位前辈。

七、吴葆桢大夫喜欢抽烟,这大概也是他罹患肺癌的原因。每次看望吴大夫的时候,除了在他碑前摆满点心水果外,男大夫们会每人给他敬几根烟,包括我这种从来不抽烟,即使抽一口烟也会难受以天的人,也会给他敬上数根香烟。当然,还有他喜欢喝的酒。郎大夫说吴大夫特别爱看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的小说,还会和山东大学齐鲁医院的江森教授(人称江公)切磋心得。 关于吴葆桢大夫的故事,都是我们每年前往西山拜谒三位前辈时,由郎景和大夫、 宋磊将军、沈铿大夫、黄慧芳大夫、杨剑秋大夫、潘凌亚大夫、孙大为大夫、吴鸣大夫、邓成艳大夫、朱兰大夫、冷金花大夫、向阳大夫、万希润、刘俊涛大夫等“老同志”先后讲出来的。多半都是趣事糗事,虽然“老同志”们声明讲的都是真事儿,但我估计多少也有演绎,而且每年都会添加新料。年复一年,故事就变成了传奇。

八、昨天早上,我去郎大夫办公室向郎大夫求证到底《常用妇产科词汇》是何时录制的时候,他说应是1990年前后录制的。因为当时科里与国外同行的交流逐渐增多,年轻大夫们有学习英语的需求,吴葆桢大夫就教这些年轻大夫念专业单词,后来就制作了一本小册子。朗读的时候,最初是准备由吴大夫念英文,郎大夫念中文,应为两位的声音都特别浑厚。但是后来觉得两个大老爷们念起来有些单调,于是就找了当时的副主任徐大夫读中文。 郎大夫说,之所以他认为录音是在1990年左右,是因为录完这盘磁带不久,1991年3月,吴葆桢大夫出现声音嘶哑,结果查出来是肺癌,1991年7月做了手术,后来进行了化疗。在与癌瘤搏斗了数个月后,吴葆桢大夫于1992年3月永远离开了我们。所以,这盘磁带是吴葆桢大夫的千古绝唱,是他给我们留下的最好礼物之一。

九、郎大夫说最初册子是油印的,A4纸大小,后来打印出来制作成了一个绿皮的、可以放进白大褂口袋的小册子。他说他记得将小册子夹在了某一本词典的中间,但他左右找了几本词典,都没有找到。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在他写字台的对面和他说话的时候,看到写字台靠近我的这一侧有一排书,其中一本书的中间似乎有个插页,我就取了出来,赫然就是这本绿封皮的《英汉对照常用妇产科词汇》!什么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觉得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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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找到了这本书,但封面并没有徐大夫的名字,也没有郎大夫的名字。郎大夫当时是副院长,不方便署名夺人之美,而徐大夫由于是替补,也没有名字,真正成为幕后英雄了(但磁带上朗读者的名字中有徐大夫)。

十、很遗憾我没有机会听过吴葆桢大夫的中文发言,但他标准的、磁性的英文发音我却记得非常清楚,还多次跟读模仿。所以,即使他已经逝世30年了,即使我没有见过他,却感觉到他似乎一直在我们周围。 现在,徐大夫也离开我们了,她的声音同样永远留在人间,留在协和妇产科人的心里。 也不知道徐大夫到天堂后,与先她整整30年进入天堂的吴葆桢大夫相见时,会不会一如既往的熟悉和默契呢?会不会有接风洗尘呢?如果有,会不会是涮羊肉呢?据说吴大夫喜欢吃涮羊肉,而徐大夫是北京人,应该不至于不喜欢。还有,天堂很美,没有病痛,当然不会有医生。但他们应该依然是朋友,最好依然是同事…… 仙凡相隔,无法猜测。两位前辈留给我们的宝贵礼物,已经从天籁之音,变成天堂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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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产科,教授,医院,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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