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离去之前》（连载五）—没能最好

对不起，我没能做到最好……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第一宗医疗纠纷给我的教训；我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不良记录”，甚至常在教学或演讲时把它们提出来讨论、分享，提醒后生不要重蹈覆辙，留下无法释怀的遗憾。

“医生无知，是为无德”是我行医的哲学。

一般的行业，若欠缺知识，顶多是赚不到钱；做得不够好，也只是个人的成败荣辱。然而，若是医生知识不足，影响的则是病人的健康，甚至是一条生命，求知不足，即为德不厚。

我不敢称自己医术顶尖，但在认真和努力这方面，我无愧于病人的托付。从担任住院医师的时代开始，每天七点半医院晨会，我一定提早一小时就把病房查完，每天也坚持阅读文献和论文的习惯。

但生命浩瀚无穷，尽管科学与时俱进，医生能探知的部分还是非常渺小，我们即使有百分百的努力，也永远都做不到100分。在我的白袍上也曾沾有黑点，那是让我无法释怀的遗憾。

第一宗医疗纠纷带给我的教训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第一宗医疗纠纷给我的教训。

那是在1988 年，一个平常与我很投缘的老员工、婴儿室助理护工“老阿杜”好心介绍他的侄女给我做产检，我在信息不充分的情况下做出了不正确的判断，“老阿杜”的侄女产下了地中海贫血重症儿。

当年地中海贫血才刚纳入产前检查的范围。产检时，我已警觉这名孕妇验血数据不正常，红细胞容积小，血色素又偏低，于是我进一步做了地中海贫血检测，结果果然检测出乙型地中海贫血基因。

当时，“老阿杜”的侄女已怀孕20 周，超过了早期人工流产的安全时间。这一胎又是第二胎，她的第一胎在没有特别注意的情况下，顺顺利利地生下了健康宝宝。而我把握失误的信息是，乙型地中海贫血是只有夫妻双方的基因变异发生的位点相同，才会产下重症儿。因此我判断她危险不大，不值得在此周数考虑包括妊娠中止的后续处理。

不料，孩子出生后，家属带着去台大医院做检测，证实孩子是地中海贫血重症儿。对于这个结果，我十分震惊，也深受打击。虽然当时马偕医院还没有分子生物的检测技术，不能做进一步的基因检测，但台大医院已经有此技术。

我事后检讨，当时我应该将孕妇转至可以做基因检测的台大，交由相关专家处理。我向家属坦承，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家属在诊室录下了我“道歉”的话并提起诉讼，之后，检察官以“孩子的疾病并非医生造成”之由，做出了刑事不起诉处分，我则诚恳地和家属达成和解。

调解过程中，病人家属提出300 万台币的赔偿要求。“你愿不愿意自己先赔偿一半？”“我愿意！”当院方询问我的意愿时，我立即同意，300 万台币的赔偿金额也创下了当时马偕医院给予病人赔偿的最高纪录。

这不仅是对自己不够缜密的“惩罚”，也是出于对病人家属要终生照顾这个生病孩子的同理心。直到现在，我仍常在网络上搜寻这个孩子母亲的消息，想知道他们现在还好吗。

所有打击，都是检视自我的最佳时刻

当然，许多不圆满的医疗结果，并不是医生真的没有做好。虽然过程中与病人同一阵营对抗疾病，尽心尽力，然而，有的家属能够感动，不会苛责，有些家属则会站到对立面，提出疑问。

我的经验发现，过去许多医疗纠纷案当中，提出控告的家属，常常是没有亲自照顾病人的那个人，不知他们是否出于自责或愧疚，借由控告医生“讨公道”的方式，希望有所弥补。

我自己印象深刻的便是一名宫颈癌2A 期的妇人，她是我花莲的同乡。当时在我的故乡花莲，很多人都知道有一个“马偕妇产科的杨医生”是花莲人，大家热心地奔走相告，因此我的门诊里，有很多来自花莲的病人。见到来自故里的同乡，总让我感到特别亲切，也觉得深受家乡人的信任，诊疗中更是不敢稍有怠慢。虽然宫颈癌第二期的平均五年存活率高达70%，算是治疗效果不错的癌症，但终究不是100%，医生和病人都不希望遇到另外的“30%”，却还是没办法全数躲过。

不幸的是，这名与我同乡的妇人正是那少数个案案例，很早就出现复发的情况。一般初期复发的患者，都会以腰酸背痛的形式来呈现病情，而这多半正是癌细胞转移到骨头和肺部的表现；而出现这种情况后，妇人却一直在看骨科，延误了许久才来看妇科，遗憾的是，确诊果真是癌症复发并已转移。

不久，家属提出控告，原告正是妇人的女儿。在妇人手术、门诊追踪时，她的女儿从未在医院现身。我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清楚，我对你母亲的照护多么尽心尽力吗？”她的女儿回答：“我听我母亲说了，但我要弄清楚，你是不是真的没有错。”这次对话发生的几天前，突然有名检察官毫无征兆地来到医院，查封了关于这名妇人的病历。当时我十分震惊，心里不免起疑，检察官是否已有了“仇医心理”。后来在审讯时，由于治疗上没有瑕疵，原告律师转而指控“医生可能篡改了病历”。

检察官当场驳斥：“病历我第一时间即查封，没有异议。”此案最后判定我没有任何责任，我也才理解，原来检察官看似不友善的行为，实际上帮了我一个大忙。

所有打击，都是考验的时刻，更是检视自己的做法及初衷的最佳时刻。

我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不良记录”，甚至常在对学生教学或演讲时，把它们提出来讨论和分享，提醒后生晚辈不要重蹈覆辙。我更是以自身的经验，强调病历翔实记录的重要性，“没有记载在病历上的事情，法律就视为不存在”，这是对病人负责的态度，也是保护医生自己的方法。

让后辈站在我们的肩头上前进

《圣经》里有个撒种的故事：耶稣对门徒说，撒种的人把种子撒出去，有些种子落在路边，飞鸟来把它们吃掉了；有些落在岩石地上，但那里泥土不足、土不深，虽然发芽了，当太阳升起被暴晒，就枯萎了，因为没有根；有些落进荆棘丛里，荆棘长起来，就把它们挤住了；但落在好土壤上的，就不断地结出果实来。

医疗工作也像是撒种的人，前人把经验不断地撒出去，只要能落在一片肥沃的土壤上，便会开花、结果，长成大树。让年轻一辈停在我们的树头上栖息，站在我们的肩头上眺望或前

行，如此，过程中即便是错误的摸索、试探、跌倒或失败，都将化成一亩一亩可以种出美丽花朵的肥沃土壤。

地中海贫血　

地中海贫血是台湾地区常见的遗传疾病之一，大约每5% ～ 8% 即有一名携带者。主要分为甲型（α 型）和乙型（β 型），甲型地中海贫血以基因缺损为主，而乙型则以基因点突变为主。台湾地区甲型比乙型多。

重度乙型地中海贫血患者，在没有骨髓和脐带血移植的年代，必须终身输血和注射排铁剂治疗。台湾1994 年全面纳入产检项目后，已少有重症病儿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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