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的十字架》（连载四十六）：十字架下

第四十六章  十字架下

窗外传来了救护车“呜呜呜”凄厉的鸣笛声，秦声听了后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虽然他听惯了救护车发出的那特征性的声音，可在他听来，今天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直搅得他心惊肉跳，就象大祸临头似的。他自言自语：“看来又有人被病魔拽到奈何桥边了。”从医三十多年，他见过各类轻重不等的病人，但仍葆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他不断钻研、摸索，俨然成为一代大医，并在全国肿瘤学界赢得了一席之地，眼下担任中华医学会肿瘤学分会副主任委员。他踱到窗前，远眺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以及高楼大厦后虚无缥缈如水墨画般的群山，下意识地走出办公室，关上门，走了出去。他来到了抢救室，看见急诊外科张医生正在做着心外按摩，旁边聚着一群医生。

张医生看到他后，忙打起招呼：“秦院，您怎么来啦？”

他冲张医生咧嘴一笑，说：“让我上吧。”

张医生六神无主，慌不择言：“这怎么行呢？不行，不行，这心外按摩都是我们这批小医生干的，您一个大院长做这个不是很跌份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做着按摩的动作。

秦声走过来，和蔼地说：“谁说抢救就是年轻医生的份内事？让我来吧！对我来说，以后这样的抢救机会恐怕越来越少喽。”说完，他娴熟地做起按摩来。

抢救室里的那群医生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不一会儿，秦声的脸颊上冒出微汗，他下意识瞥了墙上的心电监护仪一眼，又埋头做起按摩来。

张医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请求：“秦院，您歇会儿，让我顶上。”

秦声继续娴熟地按压着，有一股不将眼前这个病人从奈何桥边拽回来决不罢休的架势，似乎将他的命运跟自己的命运连在一起了。做着，做着，秦声渐渐感到有些吃力，按压的动作变形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他主动示意张医生顶上来，张医生受宠若惊。他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病人的反应，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个已到奈何桥的不幸者能幡然醒悟，踅身踏上回头路。

抢救了近一个小时，这个病人始终没恢复心跳，秦声轻轻地对张医生说：“通知家属，放弃抢救吧。”说完，他落寞地走了出去。没走几步，背后传来了恸哭声，他只觉大脑“嗡”的一声，内疚地走出急诊楼的大门，踏上门外斑驳的水泥路，踅身面向北边。这条水泥路已显得坑坑洼洼，几年前就该改造，可苦于这是条主干道，整天车水马龙，一拖就拖到现在。他踏上了路边的人行道，路旁杨柳依依，柳条时不时轻拂着他的面颊，弄得他痒酥酥的。右侧是一条银练般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时不时看到一群小鱼在水中优哉悠哉。十几年前，他累了时常倚在柳树上凝望这条小河，可这些年，因为公务繁忙很少来了。此刻，面对久违的老朋友，他百感交集，不知道眼下自己为何这般伤感，难道就因为自己马上就要卸任了？他在医院里工作了三十多年，院内的一草一木他都倍感亲切，尤其是眼前这条银练般、清澈见底的小河更使他留恋不已。他忽然想起了脐带，这条细细的小河不就象一条脐带吗？脐带就是胎儿生命的粮道，那么眼前这条小河不就是医院生命的粮道吗？想到此，他不禁哑然失笑，迷惑自己怎么会想起脐带来。他至今还清晰记得自己刚分配到医院不久，就曾来到小河边。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可眼下他回忆起来却历历在目。不错，这条亲切的小河肯定见证了他的成功。哎，人一旦老了，每天都会没完没了地回忆，回忆就是耳顺之年老人的专利啊。

“老秦，在想什么呢？”

背后传来了非常熟悉的声音，他忙转身一看，只见张德民站在身后。他面对这个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意味深长地说：“竟在这里碰到你，太巧了。”

“我看见你在这里就踱过来了。”

秦声轻轻拍了拍张德民的肩膀，点了点头。

张德民说：“我想陪你走一阵子。”

秦声听了后，觉得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凝视着下属，百感交集，不由得感慨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五年过去了。”

“这些年来，你将医院管理得有声有色。你上任之初，我们还落在济仁医院的后面，现在已将它甩在身后了，你管理有方啊。”

秦声由衷地说：“这都是大家努力的结果，尤其是你。”

张德民似笑非笑，淡淡地说：“我只是革命的马前卒、你的执行者。”

秦声瞟了他一眼，搞不清他是否话里有话。自从张德民担任副院长以来，他俩的关系确实改善了不少，两颗心贴得越来越近，这令秦声颇感欣慰。张德民瞥了他一眼，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秦声抬头仰望着天空，只见头顶一爿白云懒洋洋地飘荡着。良久，他冲身边的张德民眨巴着双眼，若有所思地说：“哎，人不就是一爿云吗？”

张德民困惑地打量着他，期待他给自己的话作个注解，秦声一言不发。良久，秦声低下头，嘬着自己说的话里的意思，觉得自己过分伤感了，忙振作一番，说：“以后，医院就是年轻人的天下喽。”

张德民随声附和：“我们都老了。”

“你脚下的路还长着呐。德民，大舞台在等着你！”

“你有掌控全局的本事，我不行，只能小打小闹，上不得大台面。”

“你过谦了。”说完，秦声瞥了下属一眼。

张德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就好象被人剥光衣服似的。半晌，他才缓过劲来，由衷地说：“这几年，从你那儿取到了很多真经。谢谢你啊。”

秦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宽慰道：“林婉音已经告倒了李岳，德民，说不定你还有机会。”

张德民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

应洞宾听说：李岳向组织部有关领导反映自己能力不够，婉拒对他的院长任命。明眼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省府送给他的一个顺水人情，就算不婉拒，他也当不成院长了，婉音已经血淋淋地剥下了他的画皮。秦声向省领导推荐了张德民，但相关领导没有接受他的建议。最后，省府发下正式文件，任命ZZZ担任院长，整个医院炸开了锅，因为在全院职工的心目中，他决不是院长的最佳人选。如果由职工选出十名候选人，恐怕都轮不到他，ZZZ就这样意外地当选。大家都在传ZZZ能成功上位跟李岳的鼎力相助分不开，也有人在传ZZZ后台很硬。

洞宾明白：李岳做梦都渴望当上院长，他的“婉拒”只是无奈之举。洞宾对ZZZ很不以为然，认为他不是个理想的领军人物，隐隐觉得省里这样的人事安排已为杏泽医院挖了个坑，他对肿瘤外科的前景忧心忡忡：秦声院长即将退位，张德民副院长郁郁不得志，离开医院远走高飞只是时间问题，岳波主任不明不白地离开了人世，肿瘤外科传统的三驾马车已分崩离析，不知道这面旗帜还能飘扬多久。应洞宾对肿瘤外科的发展前景很不看好，觉得自己在这里很难展翅高飞，不免萌生去意。他清楚秦院对自己很器重，准备瞅空登门求教一下。

一天，洞宾冒昧走进秦声新的办公室，只见他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洞宾怯生生地站在他的对面，不知道怎么办好。没多久，秦声睁开眼睛，看到了洞宾正站在他的对面，忙问：“洞宾，找我有事？”

洞宾点点头，秦声示意他坐下，洞宾坐了下来。

秦声问：“啥事？”

“我想离开医院，准备去国外留学。”说完，他不敢正眼看秦声。

“你要离开医院？有多少年轻人拼命想挤进我们医院，最后都被挡之门外，而你却要离开！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觉得自己在这儿很难有大的发展。现在，我们科树倒猢狲散了。”

“你怎么这样悲观呢？我们科是国家重点学科！放眼全省，有几个科是国家重点学科？！”

“秦院，恕我小小冒犯您一下，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秦声一时语塞。他明白，眼前这个小伙子伶牙俐齿，后生可畏啊。想当初，他处于洞宾这年龄，畏畏葸葸，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世界确实变了。洞宾紧紧盯着秦声看，就好象不盯住，他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似的。

秦声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你说得对。以后，我们的科发展是会有点困难，可你想在这个困难时期当逃兵吗？”

“作为一个小字辈，我无力补天啊。您不久以后会离开医院的。至于张副院长，全院都在盛传他马上就要远走高飞了。如果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德民会不会离开我们医院，我不是很清楚。洞宾，不管多少人走了，我们科室仍然要发展的。”

“您以为我们科室以后的发展本钱在哪？谁是带头人？”

秦声被眼前的这个后生问得冷汗涔涔，他太咄咄逼人了。

“秦院，我不想当逃兵，可我也要高飞啊！”

秦声缄默不语，表情凝重。

“要是将来您跟张副院长都离开了，我离开不算大逆不道吧？”

这话真正戳到了秦声的痛处，因为他此时确实也萌生去意，他都想一走了之却要眼前这个年轻人坚守岗位，不是显得太自私了？他瞥了洞宾一眼，无奈地解释起来：“我的情况跟你的不同。”

“您的意思是新任院长会打击您，而打击不到我？”洞宾咄咄逼人。

秦声无力地点点头。

“可在一个混帐院长手下工作永远不会有前途！”

“我不会离开这家医院，我还有梦想。只要有梦想，我相信自己还能改变得了医院。在我们的医院工作了三十年，我对它产生了浓浓的感情，难以割舍，更何况我是医院的罪人，必须戴罪立功。”

“您怎么成了我们医院的罪人啦？全院上下都认为您是大功臣呢！”

“什么大功臣，浪得虚名。且不说其它的科室，就看看我们的肿瘤外科，人才凋零，青黄不接，还不是我造成的？我不是罪人谁是罪人？！”

秦声说出这样的话，洞宾感到非常震惊，忙安慰道：“秦院，您是全国优秀院长，全院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竖起大拇指夸您啊！”

正在这时，张德民走了进来，洞宾以为他俩要商量要事，忙趁机退了出去。

张德民焦急地说：“刚才曾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老伴正在病房里大闹，有可能会闹到你这儿，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秦声一下子惊呆了——

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了，秦声忙接通，只听见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秦院，我是林昊，现在我腹痛难忍，是不是肝癌复发了？”一年前，秦声给他做过肝癌切除术。

“你现在在哪？”

“我正在路上，一刻钟后会到达你的医院。”

“我在门诊等你。”说完，他挂了电话，走出了办公室。

快到门诊时，秦声瞥见应洞宾在前方不远处，忙喊：“洞宾。”

应洞宾转过身，看到了秦声，马上朝他迎上来，问：“秦院，啥事？”

“跟我一起去门诊诊视一个肝癌病人。”

“好。”

秦声拍了拍洞宾的肩膀，发自内心地说：“小伙子，你前程似锦，展翅高飞吧！”

洞宾咧嘴一笑。

这一老一小朝门诊走去。

（连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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