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的十字架》(连载三十七):内外交困

2016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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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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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笔为刀,解剖医院的腠理、筋骨、内脏,深入到医院的“染色体”、“白衣”的“DNA”,借以诠释医学的本质,探求杏林的真谛。

第三十七章  内外交困

张德民处于莫名的惊怕状态,惶惶不可终日。说心里话,张德民很鄙视李岳,认为他志大才疏,不堪大用,更要命的是他心术不正、口蜜腹剑;这家伙肉体虽活着,可灵魂已死了。尽管李岳满身溃烂,可张德民认为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是玩弄权术的行家里手,而自己却心直口快、胸无城府。张德民自认具备了一把手的能力,可却没有沾染上一把手该有的缺点,包括玩弄权术。这些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做什么事都患得患失,心不在焉。虽然上次在全院测评自己独占鳌头,可是,现在根据内幕消息,整个局面却对李岳越来越有利。岳波撒手西去,他更觉形单影只。这阵子,秦声一直力挺他,但仍扳不回局面,情势已越来越危急了。高部长看好他,他原以为自己当选院长已是板上钉钉,不承想高书记却力挺李岳那家伙。现今,组织任命大多都是暗箱操作,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一定上得去。当然,他并不是非要当这个院长,而是觉得输给李岳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暗忖道:“就因为出了个药扣门,省委那些头头们认为我这个分管领导有污点,是个问题人物,不宜升迁,可这个灵魂生了癌的家伙,竟能当上院长,老天不是瞎了眼吗?!我身陷绝境,必须要绝地大反击了。可怎么反击呢?揭发李岳的下三滥阴招?这怎么行?!有谁会相信?!岳波走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哼,岳波死得冤!如果没被药扣门撂倒,他会这么早撒手西去吗?!李岳,你欠我们一条人命!你这狠心的家伙才是我们医院真正的癌肿!”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怔怔发呆。

爱人董英莲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低声说:“夜深了,睡吧。”

他唬了一跳。

她关切地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为那院长的竞选自寻烦恼?你钻什么牛角尖呢,不当院长怎么啦?地球照转,我们的日子照过。”

“你不懂。哎,一言难尽。”

“我看你就是庸人自扰。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你先睡,我马上就来。”

“德民,这个院长对你真的这么重要?不当院长,你还可以操起手术刀谋生,日子过得照样有滋有味。想开点,跟李岳那狗东西怄气等于作贱自己!”

张德民瞥了她一眼,苦笑着。

她安慰道:“要是李岳真当上院长,你不想呆下去,就走人,惹不起还躲得起吧!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他摇了摇头。

“你别胡思乱想了,洗洗睡吧。”

张德民站了起来。

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久后,他又开始做梦了。他梦见门诊大楼前的广场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李岳戴着大红花站在白求恩雕塑前得意洋洋,仰天大笑,冲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喊:“你们知道吗,我就是这个医院的院长,第一号人物。”他唾沫横飞,踌躇满志,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张德民站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冷眼旁观着李岳精彩的“登基”表演。李岳瞧见了树下的张德民,遂朝他逼近,威风凛凛地挺立在他的面前,下起了逐客令:“张德民,你为啥还没走?在我们医院,你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你是丧门星,是败家子。你滚吧!”

他抿紧嘴,怒目瞪视着这混蛋,豪气干云:“好吧,我马上走。你不赶我走我也会走的。我不屑跟你共事,你是妖魔,是毒瘤。可惜这个好端端的医院就要毁在你的手里了。”

他走出医院大门口,转过身,凝望着医院大门,嘴里喃喃有词:“别了,杏泽医院!别了,别了!”他的眼圈潮湿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拭掉脸上的眼泪,抬头瞥了病房大楼一眼,可视线被门诊大楼挡住了。在这家医院,他上了三十多年的班,可现在,他却沦落到要被扫地出门的地步。按理说,象他这个国宝级的大医,完全可以另攀高枝,可他真心留恋杏泽医院,就好象有一根脐带将他与它紧紧连在一起。这根脐带虽看不见,他倒能意识到到它的存在。他踽踽独行,沿着医院的围墙遛了一圈,时不时抬起头凝望高墙内的另一个世界。他猛然瞥见病房大楼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倾斜,就象比萨斜塔,忙大声叫出声来:“啊呀,糟啦。”

张德民惊醒了,瞥了窗外一眼,只见东方露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准备起床。他的家距医院较远,路上不堵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如果交通不畅,那时间就不好算了。他虽然年届不惑,可精力仍很充沛,一直坚持早起,一般早晨五点半就起床了。这些年来,他养成了不看表就能猜准时间的习惯,就好象他的脑子里藏着一口钟似的。根据判断,现在大概五点二十分左右。他深吸了一口气,一骨碌爬了起来。

下午,张德民看了曾赫的医嘱,向陪同的林建民质问道:“他现在都脑死亡了,你们怎么还给他上化疗方案?”

林建民辩解道:“张院,我们没主动给他化疗,是他的爱人硬逼我们用的,我们没法,只好上了。”

“这化疗方案一天下来少说也要万把元,有这个必要吗?”

林建民沉吟片刻,答:“我们当时也这么跟家属摊明,可她听不进去。”

张德民嘟囔着说:“让我做通她的工作。”

不一会儿,护士将李丽珍唤来了,张德民示意她坐下,字斟句酌:“大姐,眼下曾部长再进行化疗没有意义了。”

李丽珍没好气,硬梆梆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你们不是口口声声嚷着化疗是必需的,现在怎么又变成无意义了?”

“当初我们确实认为必须要化疗,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曾部长都这样了,再化疗就没价值了。”

“你们这些医生尽糊弄我们!化疗没价值,不是你们造成的吗?!”她的话火药味很浓。

“还是撤下化疗方案吧。”

“你当老曾是死人啊?哼,你们没信心,我有信心。不管什么治疗,你们都给我上。我相信他挺得过的。”

张德民啼笑皆非。

李丽珍斩钉截铁地说:“别停化疗,我们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们的!”

张德民摇了摇头,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搭。送走李丽珍后,张德民瞟了林建民一眼,说:“人都这样了,还进行昂贵的化疗,荒唐!”

“我也这么认为。当初我想停止化疗,遭到他爱人的猛烈抨击。”

“哎,在一个死人身上再化疗,真是滑稽极了。”

林建民担忧地说:“我看那老太还没接受他老头已死亡的事实,要是她将来明白了,恐怕会大闹一场,我们该早作准备了。如果真的闹起来,省里那些头头们介入的话,就非常棘手了,我们吃不了会兜着走的。”

张德民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建民。这些年来,他对医疗纠纷有些麻木,因为现在不少医疗纠纷已脱离了法理、正义,近乎胡搅蛮缠了。他擦了擦双眼,扪心自问:“中国的医疗到底怎么啦?病人出问题了,可通过医疗去救治,可是,医疗出问题了,又由谁来救赎呢?!更何况,中国的医疗现在病得不轻,如果没有人出手相救,用不了多久,就会病入膏肓。一个救人的机构,却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人来拯救,这不是黑色幽默吗?!”

他不觉笑出声来。

林建民觉得莫名其妙,忙问:“张院,你怎么啦?不舒服?”

张德民马上敛起笑容,一头雾水地看着林建民,说:“化疗疗程还需要几天?”

“七天。”

“七万元,打了个好大的水漂!”

“确实没法子啊。”

张德民凝视着林建民,问:“他每天要化多少医药费?”

林建民沉吟片刻,答:“大概二万元。这病人从入院至今已化了六十多万了。如果家属不提放弃,没过多久,费用立马会翻番。”

张德民显得忧心忡忡:“他在ICU已呆了近二十天,不知家属打算再拖几天呢?”

“我们曾多次向他的爱人暗示过,要她放弃治疗,可她每次都怒目瞪我,就好象是我杀了他的丈夫。”

“建民,你们一定要多掌握家属的动向,多了解她的活思想。还有,不必在他的身上多用高档的药物,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

林建民陪着笑脸说:“我也这么认为,可惜那老太每天都在追问我们的治疗情况,生怕我们会缺斤短两。这种家属太难缠了。”

张德民告诫道:“凡事由着她点,息事宁人吧。”说完,张德民离开了ICU。在走廊上,他遇见了应洞宾。

洞宾看见张德民后,忙打招呼:“张院好。”

张德民冲他咧嘴一笑。

应洞宾问:“今天部长的家属还不想放弃治疗?”曾赫已成为ICU的一号病人。

“对。”

“昨天,我本想将那些昂贵的抗癌药全停掉,可林主任阻止了我。”

“问题是病人家属不同意撤药。”

洞宾扫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林主任巴不得病人家属不同意!人都已死了,用这些昂贵的抗癌药有什么价值?”

“林主任为何巴不得病人家属不撤药?”一问完,张德民意识到自己蠢得象头驴。

应洞宾抓耳挠腮,不情愿地说:“我不好说。我对林主任的用药一向不敢苟同。张院,再这样下去,我也会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张德民淡淡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别忘了我们是医生,可不是商人。”

“可我保不准哪天自己一不小心成为商人了。”多年前,应洞宾想离开林建民这医疗组,跟随岳主任学艺,当时他基本答应了;可后来,岳波却变卦了,估计他认为这样做影响不好,尤其会对林建民造成冲击,知难而退了。应洞宾只好继续呆在林建民这组栖身,幸好,林建民一直蒙在鼓里,没给应洞宾穿小鞋。林建民不是傻子,瞧出洞宾对自己不服气,可考虑到秦声、张德民、岳波仨大佬都欣赏他,自然不敢打压这个“脑后有反骨”的徒弟。在应洞宾看来,林建民始终跟他心目中的大医挂不上钩。现在,岳波去世后,师傅成了科室实际的一把手,按理说,作为徒弟的应洞宾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相反倒隐隐觉得这科室总有一天会毁在师傅的手中。

张德民低头沉吟半晌,扪心自问:“我们的治疗变味了吗??我们的医生还是纯粹的医生吗?”他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个同样迷惑的晚辈,郑重地说:“下午下班后你去我的办公室一趟,我俩好好聊聊。”

应洞宾咧嘴一笑,爽快地答:“好。”

下班后,应洞宾如约来到张德民的办公室。张德民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他就毕恭毕敬地坐在上司的对面。张德民将手头的资料略作整理,欠了欠身,两眼平视对面的晚辈,说:“你在我们科室已经工作三年多了吧?”

“对,你记得真准。”

“你的收获怎么样?”

应洞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胆地说:“收获挺大的,但我觉得我们的医院象个江湖。”

张德民凛然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洞宾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太率性,忙敛起脸上轻松的表情,正襟危坐,郑重地说:“我只是想说医院给我的印象跟我脑子里原先想象的不一样。”

“比你想象的好还是差?”

“有些方面比我想象的好,有些方面比我想象的差。”

“差在哪些方面?”

“最明显的是整个诊治流程比我想象的要随意得多,没按指南要求施治。我一直认为医学是一门很严谨的学问。”

“表现在哪些方面?”

“就拿用药来说吧,不少医生选药时更多的考虑所选的药物返扣有多少,而不是强调疗效的大小,这就陷入了一个误区,我到现在还觉别扭。还有,外科医生太注重手术的疗效,认为手术就是万能的。我了解过西方国家的医疗现状,觉得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相反倒觉得他们更契合我们古代医家树立的杏林精神。先辈们不断诠释着杏林精神,而我们这些后辈却没有薪火相传,我一直感到很困惑,我们到底怎么啦?哪些环节出岔了呢?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被完完全全地同化,虽然我现在一直在抗拒这种同化,但无法保证一辈子做到出污泥而不染。”

张德民由衷地说:“你是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在你身上那些美好的东西没有被消蚀,我感到很欣慰。在我们医学界,确实刮着一阵阵不正之风,不过,这阵阵邪风会慢慢平息的。”

洞宾欲言又止。

张德民鼓励道:“说吧,不必顾忌。”

应洞宾嗫嚅着嘴,说:“我觉得我们医院科研的体系有问题,太注重论资排辈了。”

“说得详细些。”

“象我们这类年轻人,想要申报课题,难度很大。课题负责人往往都是高年资的医师,有一定思想性、进取性、创新性的年轻人想申报课题真比登天还难。按理说,申报课题不必强调申报者的年资,更关注课题的内涵。年轻人更有创新性,脑子里更易擦出创意的火花,将课题都留给那些备受条条框框约束的垂垂老者是不是浪费资源了?”

张德民低下头,若有所思。老实说,迄今为止,除了洞宾,还没有年轻人敢在他面前评头品足。

应洞宾接着说:“如果申报不了课题,拿不来科研经费,我们年轻人想脱颖而出只有在梦中去实现了——”他不敢再说下去,生怕引起张德民的反感。

张德民抬起头,说:“你似乎意犹未尽,说下去。”

“比如,我设计出了一个课题,无论从新颖性、前沿性都是很上乘的,可是,申报时科教处非得要挂林主任为课题负责人,将我拉了下来,我郁闷极了。按理说,课题是我设计出来的,我就是当然的负责人。”

“我承认医院里确实存在论资排辈的现象,这也许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以后我们在这些方面要作些改正,要多鼓励年轻人冒出来。我也觉得年轻人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更有活力,更有冲劲,千万不能挫伤年轻人的积极性啊。”

“这些年,在我们科室,我的感触真是太深了。”

张德民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背负着太多的包袱,不能再往他的身上施压了,应该换一个轻松一点的话题。于是,他和蔼地问:“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应洞轻轻地摇摇头,脸上露出怪笑。

张德民关切地说:“都快到了而立之年,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了。”

“那是勉强不来的。”

“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还要求高呐,你不知道我的要求低得跟地平线差不多了。”

“加把油,好好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要不然,你怎么集中精力搞业务呢?”

“随缘吧。”说完,洞宾不由得羞赧起来。想当初,他刚来肿瘤外科那阵子,四处出击,甚至还脚踏过两只船,也许这就是菲菲远走他乡的最直接的原因。后来他还处过两个对象,最可他心的还是菲菲,她表面上看起来很温柔,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坚韧,不唯唯诺诺。他实在太不珍惜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我知道你对很多方面都看不惯,我们周围不如人意的地方真不少,有时我们也得学会适应。想当初,我在你的年龄时,也相当意气风发——”

洞宾听出了张德民话中的弦外之音,决定不再深入谈下去,忙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说:“我打扰了你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张德民忙说:“以后有机会再聊。你一定得保持自己身上这份难得的锐气与进取,你会成功的。”

洞宾扬扬眉,点点头,走了出去。

张德民独自坐着,觉得自己现在内外交困,不禁陷入沉思之中。个人的进退暂且不论,肿瘤外科的现状也令人堪忧,原以为这个科人才济济,可岳波溘然离世,竟一时找不出优秀的领军人物。林建民决不是个独当一面的大将!更令他头痛的是,如果李岳真的上台,他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愿意屈尊在那无行的家伙手下任其呼来唤去吗?如果不愿逆来顺受,那他只有挂冠而去。可是,辞职后去哪里呢?回到肿瘤外科当主任去?甘心向李岳举起白旗,俯首称臣?自己能咽下这口气吗?如果远走高飞,等于向职工发泄了自己没当上院长的不满情绪,真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了!要是自己真的要走,落脚点还是有的,省内最大的私立肿瘤医院这些年来一直在向他大摇橄榄枝,可就这样离开这家自己打拼了几十年的医院确实有点不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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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交困,十字架,泣血,张德民,林建民,洞宾,李岳,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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