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术的温度——专访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终身教授沈镇宙

解放日报陈俊珺 鲍语芊

病人身上的痛,医生如何减轻?病人心里的苦,医生能否理解?这是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终身教授沈镇宙从医57年始终在思考的问题。

尽管他面对的大都是身患乳腺癌的女性患者,但性别与身份的差异并没有成为他用医德温暖人心的鸿沟。

在“世界乳腺癌防治月”里,有“东方神手”之称的沈镇宙接受了记者专访。他所仰望的医者境界,乃是医德的高贵。在他看来,医学不是冷冰冰的技术,德是医术的温度。

“神手”这两个字,真的不敢当,我只是多了一些经验而已

早上9点半,沈镇宙教授匆匆步入办公室。满头银发,身着白大褂,而动作敏捷如年轻人。

年近80岁的他,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除了做手术,沈镇宙还坚持每周看半天门诊。说是半天,其实常常是从上午八点一直看到下午一两点。

这位耄耋老人,至今勤谨坚守医生岗位的全部理由,简单且重要——病人需要。

因为,在病人眼中,“沈镇宙”三个字意味着放心。有没有肿瘤,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东方神手”常常一摸就准。

用手摸,能比机器还准?

有一次,沈镇宙应邀参加会诊。一位曾做过乳腺癌根治术的病人,在锁骨下长出了一个很大的肿块,左上臂也明显肿胀,疼痛难忍。有医生认为,这种情况已无法手术,只能化疗。沈镇宙仔细触摸了病人的肿块,结合病情综合分析后,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虽然肿块明显,但肿瘤并未转移,可以手术。

病人相信沈镇宙,选择做手术。结果,手术非常成功。为了纪念自己的重生,病人执意把“生日”改为手术这一天。

这样的例子,在沈镇宙的行医生涯中不胜枚举。前来求诊的患者和要求会诊的同行总是络绎不绝,甚至还有病人自欧美、澳洲等地,不远万里慕名而来。

“‘神手’这两个字,真的不敢当,我只是多了一些经验而已。”面对赞誉,沈镇宙只有淡淡一句。

经验,绝不是时间的简单累积。用心,才是其真正来源。对待每一位病人,沈镇宙都十分用心。肿块的大小、形状、质地,任何细微的信号,都逃不过他这双手。

沈镇宙说,在他学医的年代,心电图尚不普及,但他清楚地记得,老师用一副听诊器,就能听出心脏的哪个部位出了问题。现在,他常用这个例子告诉自己的学生:“不要过分依赖诊断设备,否则手上的功夫就荒废了。”

有学生不解:现在医疗设备已经这么发达了,您为什么还这么看重“原始”的触诊?

沈镇宙的回答,很明确:“检查设备再高级,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精准,有时候设备能发现身体的某个地方出了问题,但究竟是不是恶性肿瘤,还是要靠手上的经验。当然,光靠用手摸也不可能查出所有的乳腺癌,只有把手上的功夫与其他检查相结合,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我们不能只关注疾病本身,觉得既然治疗必然有痛苦,那病人就该忍受

“东方神手”不仅摸得准,开刀更是一绝。

去肿瘤医院观摩沈镇宙教授做手术,是不少医学院学生和进修医生的向往。凡是目睹过他做手术的学生,又都很难不被他的一双巧手所折服。

现任肿瘤医院副院长的吴炅教授,至今记得第一次观看沈镇宙教授手术的情景:沈教授手里的纱布还没湿透,一台乳腺癌根治手术就完成了。这么大一台手术、这么大的创面,病人的出血量少到只湿一块纱布,真是难以想象。这种独特而精准的手法,能大大降低肿瘤细胞在手术中播散的几率,再加上伤口缝合得很漂亮,整台手术简直就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的雕琢。

经沈镇宙之手“雕琢”的乳腺癌患者,生存长达十几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都大有人在。

“您‘刀法’那么准,这更多的是靠后天努力还是天赋所赐?”记者问。

“手术的步骤基本都有规范,细微处的操作确实需要点悟性,但我觉得关键还是靠勤奋。我年轻时,病人不像现在这么多,要观摩学习一台高难度手术很难得。所以,但凡有机会,我都很珍惜,仔细地观察别的医生哪里做得比我好。”沈镇宙说,“勤奋的同时,还要保持谨慎的态度。我开刀开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镇宙最擅长的是乳腺癌扩大根治术。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为一千余名患者成功进行了这种高难度手术。当时,他的手术代表了上海乃至全国乳腺癌治疗的最高水平。

所谓扩大根治术,就是把乳腺癌患者的乳房及其周边组织尽可能多地切除干净,除了乳房、胸肌和淋巴结,有时甚至连第二、第三、第四肋软骨都要拿掉。这样彻底的手术虽然能提高中晚期患者的治愈率,但同时也会给患者的身心带来很大创伤。

上世纪80年代后期,保乳手术在国外逐渐兴起。这种手术最大的优势就是能让早期患者在手术后保留女性特征,更自信地回归正常生活。

沈镇宙敏锐地意识到,只满足于用自己擅长的扩大根治手术治疗乳腺癌,已经不够了。当时的临床数据也证明:一味地扩大手术切除的范围,并不能进一步提高治疗效果,相反还会让患者吃足苦头。

从切乳到保乳,沈镇宙的转变,令人为之一惊。惊的是,“您的根治术已经做得这么出名,为什么还要破旧立新?”

而沈镇宙觉得,这一转变如此自然。他的着眼点,根本不在自己的声名,而是病人。他说:“我们不能只关注疾病本身,而忽视了病人的感受,甚至觉得既然治疗必有痛苦,那病人就该忍受。学会做保乳手术,就能给患者多一种选择,就有可能减轻她们的痛苦。”

为了更好地吸收国外的先进经验,沈镇宙把远在美国学习的学生邵志敏请回了肿瘤医院。师徒二人开创了我国乳腺癌保乳手术研究的先河。

如今,肿瘤医院已为数千名乳腺癌患者成功进行了保乳手术。事实证明,对于尚处于早期且符合相应条件的乳腺癌患者来说,保乳手术能取得与根治手术相同的效果。而不同的是,患者在术后的自信心和生活质量却得以大大提高。

比治好生理病痛更难的,是医好患者内心的痛

一心为了病人,沈镇宙的这份心也得到了病人的“回报”。

有一次,一位年逾八旬的病人到肿瘤医院看病,她的视力严重衰退,行动也非常困难。当听说沈镇宙教授正在隔壁看门诊时,她坚持要求家人搀着她挪步到隔壁门诊间,郑重地向沈镇宙鞠了三个躬:“沈教授,30年前是您给我开的刀,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忘不了您当年在手术前对我的鼓励。”

从医57年,沈镇宙常常会收到这样时隔多年的感谢。病人们念念不忘的,不仅是他精湛的医术,更是他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关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接受传统乳腺癌手术的病人很容易出现伤口积液,需要长期悉心地换药。许多个周末,沈镇宙总是因为放不下心,骑着自行车到医院里查房,亲自给病人换药。他常常手把手地教学生怎样更好地处理伤口,怎样在绑绷带时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同时又很好地压迫伤口。

沈镇宙每每走进病房,病人和家属眼中流露出的尊敬,让每一个跟他查过房的学生都印象深刻。

而沈镇宙则鼓励年轻医生们:“你们虽然年轻,但只要用心守护病人,关注病人的感受,在病人眼里,你们就是‘放心医生’。相反,如果你们怠慢病人,忽视病人的疾苦,即使再资深,也不可能得到病人的尊重。”

与其他疾病相比,治疗乳腺癌有一个最大的难点,那就是乳房对女性来说不仅仅是身体的一部分,还关系着女性的外形和自信。对每一位不幸罹患乳腺癌的女性来说,都意味着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打击,有时候甚至还会因此遭遇家庭危机。

与国外乳腺癌患者大都年龄偏大不同,我国的患者有许多都还很年轻,或尚未生育。

“沈医生,我手术之后还怎么做人,我一点自信也没有了。”“沈医生,我怕别人会看不起我,我很自卑。”

每次听到患者这样的倾诉,沈镇宙都深深感到,做肿瘤科医生,不是开完刀就没事了,比治好生理病痛更难的,是医好患者内心的痛。

十余年前,一位来自香港的病人,经沈镇宙治疗后顺利康复出院。她屡次想表示“感谢”,都被沈镇宙婉拒。最终,她决定向肿瘤医院捐赠人民币100万元。

沈镇宙向医院建议,将这笔钱的一部分用作科研基金,还有一部分回归病人,成立一个乳腺癌患者沙龙。

2003年,上海市第一个乳腺癌患者康复俱乐部——“妍康沙龙”在肿瘤医院成立。

只要是沙龙的活动,即使工作再忙,沈镇宙也会抽出时间参加,或为患者讲解康复知识,或组织科里的医生义诊。为帮助经济困难的患者,他还提议建立了一个助困基金。沈镇宙相信,病人之间的倾诉与互相鼓励,是“医心”的最佳方法。

事实证明,沈镇宙的相信是值得相信的。11年来,许多乳腺癌病人在“妍康沙龙”这个特殊的大家庭里找到了内心的归属感,她们彼此分享治疗经验,倾诉内心痛苦,也互相鼓励着重拾自信。

医学要发展,不能只顾着把眼前的刀开好,还必须研究新东西

从医57年,沈镇宙收获了许许多多同行的认可、学生的敬重,还有病人的感恩,但他也有并不被人理解的时候。

令人不解的是,因为“唯恐避之不及”,沈镇宙数度与“院长”之职擦肩而过。

沈镇宙的好友、中山医院的汤钊猷院士担任原上海医科大学校长时,有一次也提出请沈镇宙担任肿瘤医院院长一职,“老沈,这次你逃不掉了。”

偏偏,沈镇宙一逃再逃,坚决表示:自己只有当医生的才能,没有当院长的天赋。

其实,他是怕自己接下了行政工作,会影响病人,减少自己开刀、做科研的时间。在他眼中,治病比什么都重要。

令人意外的是,一心专研医术的沈镇宙,居然还赶起了时髦。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成了全院最早购买电脑的人。

沈镇宙发现,国外大量临床研究都是通过长期随访病人,并分析他们的病情来判断某种治疗方法是否切实有效,而这样庞大的数据分析必须靠电脑才能完成。

那时,一台电脑价格不菲,但沈镇宙毫不犹豫,托人从国外买回来一台。他还专门聘请了一位数据专家,让他和科里的医生们一起将医院所有乳腺癌病人的资料整理后输入电脑。

过去的老病历全是由医生手写的,有些甚至已经模糊不清,而电脑界面又是英文的,输入病人资料时只能用计算机语言1和2来表示,比如1代表左侧,2代表右侧;年龄1代表大于50岁,2代表小于50岁等。

整整6年,靠着这种原始且繁琐的记录方式,肿瘤医院乳腺科第一个乳腺癌病人数据库建成了。

沈镇宙如获至宝:“医学要发展,不能只顾着把眼前的刀开好,还必须研究新东西,而只有了解过去,才能探索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