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 | 籍孝诚：中国儿科先进理念的开创者

人物小传

籍孝诚，男，1923年11月生于河北任丘，著名儿科学家，北京协和医院儿科教授。1948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今北京大学医学部），1955年赴前苏联列宁格勒儿科学院留学，获副博士学位。1959年任中国医学科学院儿科研究所主治医师兼助教；1961年调至北京协和医院儿科工作，1982-1985年任北京协和医院儿科副主任、主任，1991年离休。1992年，参与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工作，并任专家委员会委员。

籍孝诚教授从事儿科临床工作数十年，在儿科领域造诣颇深，对疑难重症的诊治有独到之处，是中国儿科学事业的先驱者之一。曾任《儿童发展学杂志》编委会主任，《中华儿科杂志》、《中国实用儿科杂志》、《临床儿科杂志》、《中华预防医学杂志》、《中国新生儿科杂志》、《中华围产医学杂志》编委。主编《医生必读丛书——儿科医生指导》、《家庭医生指导》、《社区医生必读》、《抚触成长——籍教授婴儿按摩操》等专著，参加编写《家长手册》、《急救与自救》、《现代育儿新书》、《实用新生儿学》、《中国妇产科学》等书籍。

访谈节选

“六少爷”从医，结缘协和

王璐（以下简称“王”）：籍老师，请介绍一下您的家庭情况。

籍孝诚（以下简称“籍”）：我是1923年11月出生的，老家在河北任丘。我的爸爸是议员，众议员、参议员都做过，他很忠于立宪。我的名字是爸爸给起的，又孝又诚。在家里，大家都叫我六少爷，就是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种“少爷本质”从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留学，贯穿了我的一生。

▲ 少年时期的籍孝诚

我和我老伴是1944年在一起的，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后来她分配到卫生部工作。她写一笔好字，每次卫生部开大会，总要把她找去做笔记。原来我工作的时候，家里的事不大管，就是我老伴一手操持。她已经去世了，我很怀念她。我有两个女儿，对我也挺好。

▲ 籍孝诚与夫人李株

王：您是如何成长为一名儿科医生的？

籍：1948年，我从北京医学院毕业。在医学院读书时，我的老师是诸福棠[1]，他人挺好，特别容易接近。在临床实习时，我和他也有接触。他很喜欢孩子，他的上下班时间都是以孩子为准。有一次查房，一个患儿腹痛，我们怀疑是麻疹，就请他来看。他先去用温水洗手，然后轻轻为小患儿检查，转身跟我们说，这不是麻疹，是肠套叠。因为他的手法很轻，查体又仔细，所以很容易就发现是肠套叠。当时我就觉得这位老师真是不错，我要跟他学，后来就做了一名儿科医生。

▲ 籍孝诚（左一）看望恩师诸福棠（第一排中间）

1955年，我到苏联留学，我俄文学得挺好。在苏联学习时，我在基础儿科教研组，我的老师叫沃罗维克，他指导我做风湿病血管通透性的研究，我就去测血里的蛋白。我一共在那儿待了三年半，测了很多血蛋白，最后论文顺利通过。

▲ 籍孝诚在苏联留学期间

回国后，我被分配到儿研所工作，让我管病房。那时我才意识到，在苏联学习期间，做了大量基础研究，也应该好好学习临床的。幸好我在去苏联之前有管病房的经验，工作也就做下来了。

王：您是哪一年来到协和工作的？

籍：1961年，我转到了协和医院儿科工作，那时候协和各个科室都在发展壮大，就把我调来了，从此就算是协和人了

刚到协和时，我跟吴葆桢[2]在一块。我们关系很好，他很好学，他读论文时会写卡片，把要点都记下来，查房时，也在卡片上不断记录。我一看，这协和人不得了，所以我就跟他学，也开始写卡片。就这样一点一滴，我在协和不断学习和进步。吴葆桢外语特别好，改革开放后我们曾一起到美国去留学。

▲ 上世纪60年代初，协和儿科工作人员合影。后排中间为籍孝诚

致力儿科工作，不舍昼夜

王：上世纪60年代，您曾参加过农村医疗队，请谈谈那段经历。

籍：我前后参加了6次农村医疗队，去过甘肃、山东、河北，还有北京周边的郊区。那时候国家号召“向贫下中农学习”，我是真向他们学习，他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别人都笑，说我拿根棍儿真像那么回事儿。为了看病，我每天要走二、三十里路，有一次在路边看到地上有一大摊牛粪，我觉得这牛粪搁这儿太可惜了，我就弄个粪筐，啪，就把这牛粪装里头带走了。

▲ 籍孝诚在农村医疗队期间

有一次我们都要离开了，我看见从远处来了一辆小车，车上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也就5个月大，但嘴是紫色的，鼻子一直扇呼、哼哼，喘气也吃力。我说，这孩子是肺炎。我就问他，你家那边有没有赤脚医生呀？老头说，没有医生也没有护士。我心想这可怎么办，于是我就把身上带的抗菌素之类的药都给了他，然后教他怎么用，能不能治好，就看运气了。

五年后，我又去了这个地方，看到一个5岁的孩子，长得挺壮实。一问，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孩，我高兴极了。

▲1968年，籍孝诚为当地赤脚医生讲课

王：从医数十年，有没有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病例？

籍：1961年的时候，有一个产妇找到林巧稚大夫，她说，林大夫，我三个孩子全都没了，生下来就黄啊，黄得不得了。现在这是我第四个孩子，您一定要帮我保住啊！林巧稚大夫的心肠像菩萨一样。怎么办呢？她从产妇描述的症状了解，那应该是Rh溶血症，她就跟周华康[3]说，周大夫，这个新生儿得换血，你得帮忙。周大夫也没换过，就把我找去了。那我也没换过啊，我就去图书馆查书。

图书馆里的书浩如烟海，从何查起呢？协和的人都善于帮助人，当时那个图书馆管理员就帮我找书，用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正好那个产妇第四天就生了，我们就根据文献报道的方法，去给新生儿换血。换血很难，贫血、心力衰竭，好多问题都要解决，我们就一起解决这些问题。经过几次换血，就把这孩子救过来了，后来那孩子就取名叫协和，这就是新中国第一例新生儿溶血症换血成功的案例。

后来，在周华康大夫的指导下，我还写了一篇论文，发表在了1963年的《中华妇产科杂志》[4]上。

▲ 籍孝诚与周华康

王：在您心目中，周华康教授是怎样一个人，他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

籍：周华康表面是一脸的严肃，但他是很好的人，不能看他的表面，真正的好在心里头，我觉得他像暖壶。有一个护士得了结核病，就去通州的结核病研究所做手术。周大夫知道后，就拿了两瓶咳嗽药，拿点抗菌素，送到护士楼给她。那个护士拿到药之后，特别感动。

有一次，一个小患儿不能呼吸了。但上世纪70年代那会儿，新生儿病房没有呼吸机设备，周大夫就说咱们人工来吧，我们排好队，轮流捏气囊，用正压通气的方法，把这个患儿救活了。

1979年，中国和美国建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那之后，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CMB）[5]回到中国，要资助协和的大夫到美国去学习。我就跟周华康大夫商量让谁去，挨着把科里的人都想了一遍，最后周大夫问，有没有年龄限制？我了解到没有年龄限制。周大夫说，那你得去，你要做科主任，没出过国可不行。后来我听了他的话，就去了美国，那会儿我已经58岁了。

▲ 籍孝诚与周华康在图书馆

赴美访问，引进开拓

王：赴美访学，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籍：1980年，我来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那时候国内还没有围产医学，也没有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他们那儿有一个50张病床的NICU，最小的孩子才500克。我看到NICU里的各种管道，觉着那真是一个不同的天地。我就开始学习怎么验血，怎么查血气，胎盘怎么用，X线怎么做，因为这些东西当时国内都没有。比如给新生儿照X线，国内的专家说新生儿这么小，没法照。但是美国的医生说可以照，我就跟他们学怎么用X线，怎么看片子。

▲ 籍孝诚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NICU

回来我就跟大家宣传，因为都是耳目一新的东西。我跟周华康大夫、赵时敏大夫一起建立了协和的NICU，最开始只有1台呼吸机和3个婴儿暖箱，后来慢慢好起来了。

1985年到1989年，我在国内组织了10个妇产医院，像北京妇产医院、上海妇产医院、武汉妇产医院等，参加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的围产期推广项目，从美国请来了十多位专家讲课，普及围产医学知识，让中国的新生儿围产医学越来越专业。

▲籍孝诚开展围产试点的培训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活动，他们请了3个人，是搞抚触的。我看他们一套抚触结束后，孩子很舒服，乐得不行。我就想，我们是不是也能做。我就参考他们的抚触方法，加上我在苏联和美国学的知识，再加上一些中医的理念，做了一套婴儿按摩操，后来还出版了一本书，叫《抚触成长——籍教授婴儿按摩操》。

▲2018年，籍孝诚为协和年轻护士讲授新生儿抚触

王：从医几十年来，还有哪件工作给您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籍：因为我在前苏联学习的时候，对当地家庭医生这种全科医生的方式很有感触，觉得发展全科医生对普通老百姓尤其是儿童很有帮助。这个想法和儿研所的陈博文[6]不谋而合。我们就把协和的人都请过来，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集中培训、实习、考试，再从事临床工作。现在陈博文把这项工作发扬光大了。

▲籍孝诚开展全科医生培训

协和人，应如是

王：请谈谈和您接触比较多的协和老教授。

籍：林巧稚是一个很忠于病人的人，她即使回家休息，也要打电话到医院来问，哪个哪个产妇宫口开了多少了。她关心政治比较多，周总理接见她好多次，对她很重视。罗宗贤[7]是眼科大夫，他的手术做得挺好；还有李洪迥[8]，我们聊得很多；胡正详[9]有一本书在我这儿，里面是他画的图、写的字，那可真是挺细；曾宪九是我们一块儿学中医，学了8个月。这些协和人都特别棒。

王：生活中您有什么爱好吗？

籍：我喜欢书法，写字还可以，以前还喜欢拍照，喜欢旅游。88岁那年我到英国去，拿一把雨伞做拐杖到处走。没有预定旅社，到哪儿就住青年旅社，花20多块钱（英镑）就过一天。

▲2011年，籍孝诚在英国大本钟前留影

王：对年轻的协和人和协和百岁华诞，您有什么期待？

籍：希望协和人不能骄，要实事求是，真正的协和人要实打实，看病看得准、看得稳。希望协和人都能活到百岁，活到九十多岁时能比我更强。协和百年我希望科研、教学还有临床都是第一，这就已经不得了了。

▲籍孝诚教授用自己的摄影和书法作品制作的贺卡

注释：

[1]诸福棠（1899-1994），江苏无锡人，中国儿科学的奠基人，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曾任北京协和医院儿科主任，北京儿童医院的创办者之一，并担首任院长。

[2]吴葆桢（1930-1992），安徽歙县人，著名妇产科学家，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教授。

[3]周华康（1914-2011），安徽休宁人，著名儿科学家，中国现代儿科学的重要开拓者和奠基人，曾任北京协和医院儿科主任。

[4]该论文题目为《新生儿交换输血的技术和经验》，作者为籍孝诚，发表于1963年《中华妇产科杂志》第362-368页。

[5]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China Medical Board，CMB)成立于1914年，由洛克菲勒基金会创建。从利用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金在中国创建北京协和医学院及协和医院至今，CMB参与并见证了中国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

[6] 陈博文，1962年9月出生，山东新汶人，现任首都儿科研究所副所长。

[7]罗宗贤（1905-1974），湖南浏阳人，著名眼科专家、医学教育家，曾任北京协和医院眼科主任。

[8]李洪迥（1908-1993），上海人，著名皮肤病学家，我国皮肤性病学科奠基人，原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主任。

[9]胡正详（1896-1968），江苏无锡人，著名病理学家，中国病理学奠基人之一。

老专家口述历史专栏

百年协和的历史与文化在中国现代医学史上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令人景仰、向往和称颂。为迎接协和建院百年，医院设立“老专家口述历史文化传承教育项目”，通过对协和老前辈的个人生命史、亲历的重大历史事件、见证的学科发展等进行文字、影像的采集和整理，记录和反映协和人秉承传统、励精图治、再创辉煌的奋斗史，梳理医院及各学科的历史脉络，钩沉传奇故事，解构文化内涵，剖析协和百年基业长青的奥秘。北京协和医院官方微信将开设“老专家口述历史专栏”，以访谈录的形式节选老前辈的部分口述内容刊出，以飨读者。

本期整理：王璐 

本期摄影：王鹏飞

本期摄像：刘玉拴

本期编辑：郭晶 王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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