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 | 中医人的内心，是一道冬日暖阳

“学中医最大的收获是，学到了中的哲学，立身安命，做个怎样的人，性格和行为都改变了许多。”

田雨，龙华医院副主任医师，名中医传承办公室主任，主攻中医风湿病的诊治及名老中医学术经验传承。擅长类风关、干燥综合征、风湿性多肌痛，系统性红斑狼疮的中西医综合诊治。

我和他聊天的时候，谈到最多的是唐诗，这是我事后感到诧异的，而我们更愿意把大家的这点共同嗜好，当做一次神交。“很早在巴蜀读书的时候，就迷恋唐诗，尤其是那本《唐诗选注》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葛兆光先生的版本，书中最迷人的便是每一小篇诗人简介，或三四行潦潦几笔带过，或两三页浓墨叙写摹状，嬉笑怒骂，大开大阖，好似论者完全就是从那个朝代一直捱到今天，来发牢骚、来赏玩、来指点古今的骚人墨客。读之始觉唐诗之耐寻味处远尚未尽，而且也永远值得我们去沉潜细咏，探寻发微。”

我问他，这与你的专业，中医有何关系。他说了一句“秀才学医”的老话，接着正色道：唐诗宋词，都擅讲意境，用最凝练简约的词句，勾勒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状态，有时候一个字石破天惊，这与中医的用药如出一辙，中医常有神来之笔，一味药沉疴顿愈，中华传统文化都是相通的。

我们从唐诗“不务正业”地聊到《孙子兵法》，这又是他喜爱的，理由是，中医用药如用兵，所以得从《孙子兵法》里偷师。“真是本伟大的书，我整整抄录过五遍。文言文每个字的信息量，普遍要比白话文大得多，所以每隔一两年读它都有新的体悟。五千余字充满了想象力，颠覆了思维定势：以迂为直，后发先至；先知者，不可象于事，必取于人；反间可得而用也；在临床上，仔细揣摩名医们用药的手段，居然都可以在《兵法》中找出答案。”

我明白，这是一个对传统文化有思索的医者，我们的谈话，其实触及到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中医的根植在哪里，中医的魂又在哪里，我想，许多人明白，但不说破。

“怎样才能学好中医？现在的土壤能不能出真正的中医大家，需要多少年？年轻中医的成长，需要怎样的历练？”我追问他。

“也许应该从文化回归开始，从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开始，从教养和熏陶开始，从教学体制和专业设置抓起，一个好中医，五六十岁之后，可能才算真正入了道，我们这样的中年的医者，离那座山还远着呢。”

离开的时候，他说，明天是霜降，肃杀景象容易引人忧思，使人意志消沉、抑郁，“去喝一杯吧，我喜欢酒和风，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酒为百药之长，风为百病之长。”

而我却想送他一首严歌苓在《霜降》里的诗：“春天时，不知道秋天的事，秋天来了，知道了所有的事。随着最后一片落叶归根，随着最后一枚硕果收藏，一岁荣辱，到此终结。让我们平静地送走昨天，欣喜地迎接明天，不管四季如何更替，生命总有恒常的温暖。”

面对这样勤于思考，对自己认知准确的中年医者，这首诗表达的，正是我此刻的心情。  

从小，田雨就表现出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喜欢。

“喜欢诸子百家，尤其是老庄，初中的时候看蔡志忠漫画版的《周易》，也看金庸的武侠，就是这种一股脑的喜爱。”

因为觉得中医涉猎宽泛，高考结束后，田雨选择了成都中医药大学七年制本硕连读，在他给父母说起此事时，父亲很感慨：“你的祖父、曾祖父都开过中医馆，留下了那么多的医书，本来以为到我这一代用不着了，没想到着落在你身上，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进入大学的田雨，开始迷恋中医四大经典，而身边有些同学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这让田雨感受到一丝恰逢对手的兴奋感。当时学校中有大学生论文大赛，他用自己擅长的文言文写了一篇《痰论》，观点颇有新意。“中医讲究天人合一，我结合了自然界的水循环来写这篇论文——身体的水液代谢和大自然的水液代谢是相通的。” 

田雨发现，传统文化如魂魄，附着在中医之上，传统文化，便是中医的魂。

大学毕业以后，田雨选择了攻读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内科学博士，主攻风湿，师承风湿大家苏励教授。“苏教授说，如果你想当好一个风湿科医生，前提是必须当好一个内科医生。风湿科是极有挑战性的。”田雨觉得，他愿意挑战一下自己的未来。

“风湿与免疫是联系在一起的，而免疫学就像是万病之源，而且免疫学与人文科学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一个细胞有很多功能，与人有很多种身份是一样的。”博士生毕业后，田雨就职于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在积累了一定的临床经验之后，2008年正式师从全国名老中医专家陈湘君教授，进一步学习深化中医风湿病的诊治。在苏励老师和陈湘君老师门下，他有了长足的进步。

“在学术上，两位老师有所不同，各有特色——苏教授偏重活血化瘀，而陈教授更喜欢用扶正法治疗。但在医德与师道上，却是一致的春风化雨，大医精诚，令我终身受益。”田雨表示。

田雨认为，相对于经方派、时方派，自己确切来说，是一个学院派。

“大都是教材《方剂学》上的学问。临床上基本会按照方剂书上的方剂开药，在这个基础上有所加减。”

事实上，田雨是有自己的中医思维。

他注重化痰，“湿气凝炼则成痰，痰为百病之源，这些郁结之物会阻碍人体中气血的运行。大体上的病早期皆如此，后来才会有不同的变性，产生不同的症状。”田雨认为，痰湿是很多现代病的根源，痰湿为患在现代病里占到非常重要的因素。

“比如说干燥综合征的病人，口干舌燥，舌苔相对较少，但也会遇到舌苔厚腻的——这就是水液的输布有问题了，遇到这种病人，一味养阴，病人到腹泻程度了，还是口干。那么换了种思路，我用了健脾利湿化痰的方法，口干的问题才得到了缓解。因此，在面对不同的病人时，开的方剂都有所不同，这就是我推崇的辨病论治的思维。”田雨表示。

田雨用药味数适中，一般在十五味左右，但剂量偏重。“现在的中药药性可能有所缺失，剂量少了不顶用，其实看《伤寒论》的经方，张仲景开的药大抵只有六七味，但剂量换算成现在的单位用量就比较大。所以剂量偏重是有根可循的。健脾化痰的中药，我喜用苍术。金代张元素著《珍珠囊》中说：苍术能健胃安脾，诸湿肿非此不能除。在古代早期白术和苍术并不分开，张仲景的医书中统称为术，后来陶弘景发现术有两种，不但植物形态明显不同，而且功能也有所区别，所以才一分为二。   白术切面偏于白色，苍术偏于青黑色，白术以益气健脾为主，多用于脾虚湿困而偏于虚证者；苍术以苦温燥湿健脾为主，适用于湿浊内阻而偏于实证者。”

田雨有常年阅读《孙子兵法》的习惯，对“用药如用兵”感触颇深。他认为，用药讲究君臣佐使，用兵也是如此。孙子兵法中“凡战者，以正和，以奇胜”，常规的套路为正和，用药时加一些反佐的药物，这便是奇胜。他特别喜欢《兵法》中的这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

“打仗之前，各种准备都要做好，就像给病人下药前要全方面地了解病症所在，除了本身的病情，还要了解病人的体质，了解他各方面的情况——比如之前的用药，之前的病史。如此才能有把握精准用药。古代的将军运筹帷幄才敢去打仗，我们算都没算又怎么能为病人诊治呢？”

目前， 田雨担任着龙华医院名中医学术思想传承办公室主任，对他来说，这是进入了一座宝山，有太多散轶的充满智慧的龙华医院老一辈中医名家思想需要挖掘、整理，学术思想需要推广，有后人继承，而且，这也是一次绝佳的提升自己中医水平的机会。“就像那么多武功秘籍，一摞一摞从故纸堆里找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等着人们发现内在最闪光的一招一式。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无疑是最幸运的，但是，究竟能领会多少，如何灵活运用，都要靠时间的积累，以及自己的悟性和精力。如宝山空手而归，这是最遗憾的。”

田雨一个人，撑起了一个中医科，之前的他，并没有多少科室管理的经验。

在喀什二院的一年半，田雨有这样的体会：第一，真正的中医就是一个全科的医生——如同古代中医不分科，内外妇儿都有所涉猎；第二，中医的临床效果绝不可小视，真有沉疴立起之妙。”

第一次查房，他遇到一位腰椎间盘突出症的维族老人，腰腿痛感剧烈，躺在病床上不能起身，针刺、温灸等效果不佳。他看了患者的腰椎MRI片子后，建议老人骨科手术治疗。可是老人的一番话感动了他，老人说：“手术花费大，承担不起。我就相信中医，你是上海来的专家，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面对老人的信任，田雨突然想起为强直性脊柱炎患者做白芥子饼督灸——把药物直接敷在患处治疗。于是，他选择了中药的药物定透，经过一个疗程治疗，老人的腰腿疼痛明显缓解，可以下地行走，田雨内心也涌起一股暖流。“病人很高兴，这是对医生最大的鼓舞。”

田雨还治疗过一对不孕不育的夫妇，这原本不属于他主攻的范畴，但成功地让这对夫妇生下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儿。“这一对夫妇，男方甲亢，女方甲减，多方求治无效，本来已经放弃了求医，打算去乌鲁木齐做试管婴儿，偶尔经人介绍，来到喀什二院中医科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中医改变了他们的人生。”田雨开出了补精的五子衍宗丸和化痰的启宫丸，经过半年中药调理，这对夫妇终于初尝为人父母的喜悦，他们十分感激田雨，即便田雨早已返沪，逢年过节，他们依然会给田雨送上真挚的祝福。

通过在喀什一年多的共同努力，科室发展步入正轨，开展的中医药适宜技术也越来越多。在南疆地区，田雨带领着他的团队还留下了许多“第一次”，首次引入单味中药配方颗粒剂，举办了首届膏方节等等……

令田雨满怀信心的是，中医药特色服务在南疆有广阔的市场。随着中医药文化的传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中医药疗法表示认可和信任。他从这种信任和日益增长的就医需求中，看到了中医药的未来和希望。

“其实，少年时代，新疆就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我向往那里的自由和豪放。自从接到任务开始，我就把援疆当成是一次圆梦之旅，虽然已经回归了城市的喧嚣，但我的喀什中医梦一直都在。”田雨说，这场圆梦的旅行，让他成为了想要成为的，另一个未知的自己。